第12章 第十二章

赏春楼内一片肃杀之气袭来。

原先还沉浸在温柔乡的众人似是大梦初醒,纷纷朝着花街望去,却见身披硬甲手持利刃的护卫将这赏春楼团团围住。

目光移至那护卫中央,是骑着青骢骏马高昂着头的萧晔,她正当是京兆司督长,此番亦是受命助纳兰长德清查赏春楼。

自赵瑛逃走,纳兰长德此番再次搜查赏春楼便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而此番捉拿疑犯赵瑛,京官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通行令。甚至即便纳兰长德不言,京官们也纷纷出手相助。因此纳兰长德便轻而易举差遣京兆司督长萧晔直逼赏春楼。

萧晔纵身跳下马,她朝着纳兰长德抱拳道:“赏春楼已经封锁,没有可疑之人。”

“多谢萧大人。”

纳兰长德亦微微点头。正如裴苏所言,狗改不了吃屎。

赵瑛既然眷恋那赏春楼,那她即便是逃走,也必定会再次回来。她执手前往赏春楼深处,与上回不同,纳兰长德这次是有目标地直捣黄龙。

赏春楼最出名的生意,最低劣的存在便是那春宵殿。正如其名,春宵一刻值千金。与其他不同,春宵殿所做的便是那肉|欲交融的生意。

推开门,粗制滥造的胭脂水粉味充斥着纳兰长德的鼻腔,她忍不住拾起袖子捂了捂。

见到纳兰长德,一时之间,在此玩乐的众人皆鸟雀散,面露惊恐。尤其是那些隐着身份来此寻欢作乐的官员们,更是大惊失色。

老鸨似是没料到纳兰长德会这般来势汹汹,他拈着帕子矫揉造作地朝着纳兰长德挥去。

随后他尖着嗓子道:“原来是长德殿下大驾光临。殿下所来莫不是想要挑两个貌美易推倒的郎君?殿下是喜欢环肥燕瘦,还是喜欢小家碧玉呢?春宵殿内应有尽有。”

他以为纳兰长德也如同那些官员,来此荒诞放纵。谁料纳兰长德还未有所反应,她身侧的萧晔却面色如同吃了屎一般,长剑瞬出直接架到老鸨的脖子上。

“殿下来查公事,若是有所隐瞒,小心吃板子。”

萧晔脸上的厌恶毫不遮掩。她向来是清正,从未想过自己治安的京城里还有如此让人作呕之地。但她按捺住愤懑,将目光投向纳兰长德,等候指令。

“叫你们掌事过来。”

纳兰长德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她拿着手里的弩,垂眸把玩着。但身上若有若无的狠厉却让欲言又止的老鸨咽下喉咙中的话。蓦然,暗香浮动,恍若靡丽妖姬自阁楼上缓缓走下来。

“殿下,掌事有请。”

悦耳若情人呢喃的声音传来,黏腻中却又带着丝轻柔。却见是位衣不蔽体,香肩半露的男人缓缓走了下来,腰肢纤细轻若飞燕,红唇微勾半撩不撩。

“在下鹦郎,是这里的头牌。”鹦郎朝着纳兰长德慢慢行礼:“老鸨不识眼色,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谅罪。掌事已经在楼内恭候多时,还请殿下随我来。”

不顾老鸨铁青的脸色,鹦郎朝着纳兰长德做了个请的手势。然而萧晔欲随其后,却被鹦郎给淡笑拒绝:“女君止步,掌事只说请长德殿下一人。”

萧晔面色不虞,鹦郎却熟视无睹。

两人僵持着,纳兰长德挥了挥手。

她道:“无妨,劳烦萧大人在外守着。若是有任何异样不必告知于我,依律法行事。”

此言不仅是给萧晔做主的权力,亦是给鹦郎和他背后之人的警告。若是她遇见任何不测,萧晔即可带兵拿下。萧晔自是知晓。

鹦郎带着纳兰长德穿过长廊,绕过弯弯绕绕的拐角。纳兰长德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出卖自己身体的男倌,甚至有些男倌想要贴上纳兰长德,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她不由得面色阴沉起来。

“春宵殿收留的都是些走投无路只能卖身的男子,还有些是被遗弃的男婴。掌事见着可怜便收养了起来。他们不比那些高门贵子,出生便是贱骨头。”

鹦郎的声音蓦然变得轻了起来,顿了顿续道:“不出卖自己的身体,在这世道便是真的无用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纳兰长德听罢,目光紧紧地盯着鹦郎,厉声道:“为何这些我从未听闻?若实在是走投无路,自然可以去寻官府作差——”

凉朝有律法,若是正值青壮年的女君寻不着差事,自然可以去衙门寻个差,不至于饿死。

但那也仅限于女君,纳兰长德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话在喉中戛然而止。凉朝律法规定救援的只有女君,那这些男倌自然不在律法所庇护之下。

如同反驳她的话,鹦郎嘲讽的笑了声:“殿下实在是天真。若是寻官府有用,天下便没有春宵殿了。”

纳兰长德默然。

前世她身为天下的圣人,受万民敬仰,却从未听闻此事。那些传到她手上的折子,都历经层层官吏修改、润色,避重就轻。官吏们粉饰太平,她竟真当天下是太平无忧的。

她不由得揉了揉眉头。

“不过殿下所言,鹦郎曾经倒是也听一人如此说过。”

鹦郎似是想到些什么,眉目登时变得柔和。

“何人?”纳兰长德蹙眉追问。

然而鹦郎却是笑而不语。

纳兰长德心中隐隐有丝不安。她抬眸,只见那曲折的长廊尽头,倏忽闪过一道艳红色的身影。仔细望去,面容姣好酷似裴盛。

然而那红影几乎是转瞬即逝。纳兰长德按了按眉头,裴盛怎么可能会在此。

蓦然鹦郎止住脚步,站定随后恭敬地朝着纳兰长德行礼道:“殿下,到了。”

纳兰长德抬眸望去,却见鹦郎不知何时将她带到一个格外僻静的后院里。院墙堵死,没有出路。与先前春宵殿的嘈杂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地空荡荡到甚至有些诡异。

她眉头一皱,后背却不知为何有些阴凉。

按照风水里头而言,四周的墙形成一个口,她于其中便恰好形成一个——囚字。

纳兰长德回眸,却见鹦郎不知所踪。

她眉头紧紧拧起,蓦然空荡的院墙内挂起阵阵阴风,似鬼哭狼嚎之声随风飘荡,男人呜咽声音断断续续,随即是孩童尖叫。

“入夜围方帷,张灯烛——”

尖锐的嗓音响起,继而便是阵阵锣鼓响,院子原本紧闭着的门窗遽然大开,大红灯笼刹那亮起,幽光忽明忽暗。无数的黑色人影从那门窗后边闪过,男女老少皆有,嘘嘘低语不断。

随着那些黑色影子闪过,纳兰长德觉得甚是熟悉。

曾经仁安寿宴,魏闲在宫外招揽了无数有趣的玩意儿来给仁安贺寿,其中最让人惊叹的便是那流传自闽南一带的皮影戏。

不过彼时的皮影戏尚且是在那白布幕板上,那些栩栩如生的人或动物都是用兽皮或者纸板做成,透过影子窥见的角儿极小,而此刻却与她同般大小,在那门窗之后。

如何不让人觉得瘆得慌。

“——恭请殿下端坐帐中观看。”

笑声响起,倏忽不知从何利箭闪过,直击纳兰长德的命门。纳兰长德抽出腰间软剑阻挡,利箭便擦着纳兰长德的肩膀划过。

偷袭未成功,那诡异的笑声却不停歇。

“井水溢,灭灶烟。”

“灌玉堂,流金门。”

“长德殿,命丧此——”

纳兰长德登时感觉头疼欲裂,这些唱着曲儿的笑声仿佛是催魂曲,让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恶鬼厉魂给攀附着。她捂着脑袋,咬紧牙关。

长德殿,命丧此。

她讽刺地皱眉,拿着剑朝着周遭砍去,却仿佛隔靴挠痒,只得在空气中乱砍。她蓦然抬眸,却霎时被惊住。

——是裴盛。

裴盛此刻正被绑在戏台上,背后是跟极为粗壮的木柱子,他半跪倒在地上,衣衫凌乱,头上的发冠已经松散,墨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地上。

他的双唇却极红,脸上沾着些泥泞,狼狈程度与她不逞多让。

裴盛为何会在此?

还未来得及深思,纳兰长德便觉得脑壳又开始巨痛,额间青筋爆起。

恍神间,却遽然听到裴盛道:

“纳兰长德!小心左肩!”

如同击到魂魄,纳兰长德惊醒。

她登时反应过来,身体一转,极为惊险地躲过朝着左肩射来的流矢。若非被这道声音唤醒,她此刻必定被那利箭击中,断臂也说不定。

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听见裴盛的冷嘲热讽。

裴盛此刻即便被绑着,但狗嘴里向来吐不出什么象牙。

裴盛冷笑中带着讥讽道:“纳兰长德,都死到临头了,还愣在那里干甚?要是还有力气就赶紧滚过来给我解绑。”

裴盛郁结。

岂止是郁结,他命都快要交代在这里,他几乎是要恨死纳兰长德了。若是他现在能够行动,势必要上前去踹纳兰长德几脚,然后任由那些乱箭朝她射去,把她射成一个刺猬。

他简直就是一时脑抽,看到纳兰长德再次踏足赏春楼,他似是鬼迷心窍般跟了上去。

先前纳兰长德对他出言不逊,他此番本想抓住纳兰长德的把柄,然后看她笑话,借而讽刺她。谁曾想出师未成中道崩阻,他被人绑到这里,看到纳兰长德在他跟前险些被流矢击中。

裴盛心中本乐甚,纳兰长德这种祸害死了,那简直就是大快人心。他要是知晓杀害纳兰长德之人为何,必定要送个金钵钵。

只是偏偏眼下唯一能救他的便是纳兰长德,若是纳兰长德死了,他亦逃不出去。

纳兰长德凝眸思索。先前被裴盛一提醒,她才从那被魇住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她敏锐意识到,这空气中有些不同寻常。

诡异之处不在于那笑声和小曲,而是这空中有迷|幻药,再加上这皮影戏的诡异场景,自然更能让她失神被魇住。

纳兰长德撕开衣袍的角落,然后绑在脸上捂住自己的口鼻,隔绝了部分迷|幻药,她才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许清晰。随后朝着裴盛走来,正欲去救裴盛。

却蓦然看到他面色凝重,语气难得带着丝严肃。

“纳兰长德,你先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