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裴盛。

纳兰长德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处传来刺痛。

仿佛上辈子死前裴盛的那一刀,这辈子仍旧贯穿她的胸膛。

前世所有人都说,昌平帝纳兰长德和其夫裴盛伉俪情深,情比金坚。他们成婚后,冬日赏花,夏日捞冰,偶有闲钓,只羡鸳鸯不羡仙,让无数人羡艳。

然而只有死过了一次的纳兰长德知晓,这他爹的全都是在放狗屁。

裴盛嫁给她,不过是为了他的心上人纳兰云鸣铺路罢了。

欺骗她最想要她死的,是裴盛。

亲手捅她一刀的,也是裴盛。

纳兰长德捂了捂胸口,有些压抑到让她无法呼吸。

猝不及防地见到前世亲手杀掉自己的人,即使是重生后的纳兰长德也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她凝眸,却忽然间被魏闲拍了拍肩膀。魏闲敏锐地察觉出纳兰长德的异样,有些幸灾乐祸地乐呵呵道:“殿下是跟这裴郎有一腿?不然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瞧见纳兰长德没反应,魏闲心中了然,她纵身凑近纳兰长德,贱兮兮道:“殿下,小情侣间时常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再不救可就要一朝失足成千古恨,日后未免会后悔。”

“本殿的事情何时轮到魏大人操心?莫不是魏大人嫌生活过得太顺畅了?”

纳兰长德抬眸冷冷地看向魏闲,气势如虹让魏闲有些心惊。

圣上子嗣单薄,膝下皇子众多,但皇女却只有三位。

大皇女纳兰云鸣,虽然体弱多病但背后是率领西南军的程家,此乃兵权;三皇女纳兰云止,背后是文人雅客出众的萧家,萧家于朝廷上附庸众多,此乃王权。

唯独二皇女纳兰长德,出生不好又没有背景,算得上是帝位之争中的下下人选。

宫闱之间皆称这二殿下是个没用的孬种,是个窝囊废,当初魏闲也是这般认为。硬是要说起来,她与二殿下不过点头之交,甚至先前未曾见过几面。

然而二殿下托人传给她的那封书上,不仅写了她窝藏赃物的据点,甚至连她私吞何物都一清二楚。她可从未将这些事情告诉旁人。

魏闲望天,此刻夜色渐深,夜雨悄然而停,月色忽然跃然于夜幕中,遗世而独立。

她眯眼,看来这京城是要变天了。

视线回到裴盛这头。

先前他甩掉侍卫偷溜出府,本想去那赏春楼逛逛,结果却被人迷晕强掳至郊外。

醒来后他衣裳尚且完好,但那些劫匪却不是好惹的。他情急之下找到些许砖头,趁劫匪疏忽大意之时,他拿砖头把她们砸晕,趁机溜走到官道。

这是出宫必经的官道,向来有守卫巡视,戒备森严。他母亲乃当今丞相裴苏,他在京城内亦有声望,若守卫望见,必定会对他施以援手。那便是一线生机。

可惜那歹徒早早醒来,穷追不舍。好在他看到了那从宫中出来的马车。

裴盛已经跑不动了,先前他东躲西藏,惊魂动魄之下他早已经筋疲力竭了。他看向那马车,眸中蓦然升起希望的曙光。若是对方不救他,他宁可撞死在马车上也不愿遭到玷污。

他咬咬牙,扑通倒在马车前面。

“大人救命——”

裴盛满眼焦急,上好的蚕丝所做成的外裳已经沾染上了污泥,他如同冠玉的白皙脸庞此刻也变得脏兮兮的。他倒在马车前,死死地挡着路,若马车过,他必将被踏成两半。

魏闲悠哉游哉地掀开帘子,却见马车前是狼狈至极的裴盛。

“魏大人!能否容我进马车一避!”裴盛眼熟认得这位是宫里负责采办的掌事大人魏闲。年前魏闲特意为春日宴来裴府送邀帖,裴盛远远便见了魏闲一面,对这位女官记忆犹新。

他如同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朝着魏闲大声呼喊:“魏大人,你我曾在裴府见过一面,当时我受母亲之命赠予你南海夜明珠,你可曾记得?我是裴盛裴子矜。今日你若救我,日后裴府定会不忘你的恩情。”

思及南海夜明珠,魏闲恍然大悟。她看着裴盛狼狈的模样,皱了皱眉叹气道:“裴君稍等片刻,待我去问问我家大人。”

纳兰长德在此,魏闲自然是不敢擅作主张。裴盛心中忽然升起一抹希冀,他看向马车帷幕,风吹动帘子。

帘子后面隐隐约约有个影子,坐得端正如松,半垂着头,似是在看手中的书卷。那拿着书的手白皙而又修长,让人意外的是关节处居然有些茧子。

平日里必定是会亲自干活,但宫内哪个不是金枝玉叶的主子,更何况还是被魏闲称作大人,那必定位居魏闲之上。

“殿下,您就说,您救还是不救?”

魏闲叹气,倘若纳兰长德不在此,那她必定会出手相救,毕竟裴盛那脸她委实不忍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魏闲。再者救了裴盛便承了裴家的恩情,仕途不可限量。

若是上辈子,纳兰长德必定会毫不犹豫出手相救。纳兰长德虽并非忠义之辈,但尚有一颗为善的心肠,若非此刻紧急,她也不会让魏闲去向京兆司报案。

但——

这是裴盛。

一条背叛她的狗。

纳兰长德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她神情寡淡,眸子中闪过一丝狠意。一改往常,她轻笑道:“救?为什么要救?天下不公之事多如牛毛,若事事都要我出手,那要京兆司还有何用?”

“走便是。”

魏闲:“……”

魏闲忍无可忍:“殿下,裴君在路中央,挡着我们的车马,我们总不能踩着他的身体过去吧?”

“踩又何妨?他想死,那就让他死。”

纳兰长德看似在笑但神情却如冰霜,笑容浮于表面达不到深处:“裴盛死活与我何干?”

她看向魏闲,似笑非笑:“若你想救去便是,何必拽上我?”

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魏闲的右眼皮跳了跳,她有些心惊。不救裴盛虽然于仕途无益,但救了裴盛她可要被砍头。

权衡利弊,魏闲只好叹气。

她刚想跟裴盛解释道,却倏忽见裴盛双眸锃亮,犹如饿极了的恶狼忽然间看见救命稻草般。他哽着一口气咬紧牙关,不甘心道。

“二殿下,我知是你。”

皎月被云遮挡,忽然阴暗,下起磅礴大雨。

他爬上马车,掀开帘子,闪电骤然白光照射在他的脸上煞白。裴盛仿佛厉鬼,他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同归于尽的魄力。他隐隐约约听到马车内那人见死不救之言,心中拔凉,恍若浑身堕入冰窟。

他尚且剥掉傲骨,摒弃身为丞相之子的尊严求救,结果纳兰长德却将他的自尊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纳兰长德不仁,那他便只能出此下策——

“子矜曾经听闻,圣上罚殿下长跪武神像,现在时间未到,我却在宫外见到了殿下,难不成殿下是有分身之术?若殿下不想背负欺君之罪,还请殿下容我在马车内躲避。殿下大恩,日后子矜定然相报。”

裴盛不愧是名门之子,即便是在威胁纳兰长德,即便此刻身处困境,但他身上却仍旧带着高门的贵气。

那双眸子执拗地看向纳兰长德,让纳兰长德微微一怔,那与前世她记忆中的极为相似,却更甚几抹青涩和晦暗。

裴盛最为称赞的便是那双含情眸,先前情动之时,那双眸子会如同秋水般,烛火闪烁着烟波摇曳,似是暗含着悸动的思绪。

每逢此时,纳兰长德便会落下一个轻吻。

只可惜……情丝已灭,纳兰长德能上一次当,不代表她第二次还会落在裴盛手里任人宰割。

裴盛敛眸。

他听到魏闲称对方为殿下,可除了那三位还有谁会被称之为殿下?

手上有茧子,那必将是那位不受宠的二殿下。

先前武神游神大典上,他曾见过纳兰长德一面。彼时的她为人和善,待肮脏的乞儿尚能温声和言,眼下却恍若变了个人,对他却见死不救,毫不留情。

此话一出,魏闲的脸色骤变。

裴盛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她作为帮凶必将被圣上所责罚,甚至说不定何家那讨厌的御史要参她一把。

她默默地看向纳兰长德,见纳兰长德面色冷漠,她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全程当自己不存在。

然而事情却不如她所愿。

“魏闲,把他丢下去。”

纳兰长德头也不抬,仍旧看着书卷,仿佛她让魏闲丢的不过是件不重要的物品。

“啊?”魏闲挠头:“殿下您来真的啊?”

听到魏闲的话,纳兰长德抬头,扫了眼魏闲随后视线落到裴盛身上。

她缓缓道:“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都能上来,若是贼人溜进来偷了东西,魏大人你该当何罪?”

魏闲欲哭无泪。

谁家好人会把宝贝就放马车上。但她明白纳兰长德话中的深意,她这是在变相地提醒她,她的把柄还在二殿下手上。

魏闲叹了叹气,饶是裴盛再好看,她这回也没法为美人而折腰。从她决定放弃裴盛的时候,她的站队就已经确定了。

“裴君,请。”魏闲抬了抬眉,裴盛仍旧固执的在原地,他僵持着身子死死地瞪着纳兰长德,满眼不可置信。

“魏大人,你若是动我,我必定到我母亲那里去参你一把!”

裴盛见魏闲过来,气到口不择言。他恨恨地看向纳兰长德,然而纳兰长德却面不改色,没有一点儿心软,回心转意之意。

魏闲在其中左右为难。这她也不敢动手啊,摧残娇花的事情她做不到,更何况万一这二殿下跟裴君某天又和好如初,到时候裴君怪罪的可就是她了。

却见刹那间,裴盛迅速地站到纳兰长德跟前,从头上拔下固定发髻的簪子,直直抵在纳兰长德脖子上。

他破罐子破摔,顶撞二殿下被罚又如何,总比在这里被贼人玷污的好。裴盛握住簪子的指尖微微发白,有些颤抖,似是头回做这种不道德的胁迫人之事。

“二殿下,若我死了,你也别活。”

簪子抵在脖颈,有些发凉。

纳兰长德忽然间想到那把情人刃,她脸色骤冷,反讽:“好一条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殿下何时救过我?哪里来的恩?这不过是将死之人临死前的放手一搏。”裴盛反唇相讥。

纳兰长德敛了敛眸。

当年她待裴盛如此之好,最后却被他一刀贯心。这不是白眼狼还能是什么?

脖间的凉意甚重,纳兰长德皱眉。

她抬手便抓住裴盛的手腕,他本就因为逃命而浑身没有任何力气,刚才爬上马车是他趁魏闲不注意,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所以纳兰长德不过是稍用些许力气,便将裴盛从她身侧拽了下来,然后摔在地上。

裴盛被她这么重重一摔,马车空间不大,他的头磕在马车侧面,痛得呲牙咧嘴。

“纳兰长德你!”裴盛不满,怨恨地看向纳兰长德:“你竟敢这样对我,母亲若是知晓——”

“所谓的高门贵子,遇见事情却只能把母亲挂在嘴边,裴盛,你也是可笑。”纳兰长德拽着裴盛的手,面色冷漠地把他拖到马车车门处。

随后一推,裴盛便如同高楼麻袋下坠般,跌落在马车下。裴盛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他向来金贵得很,其程度与那些皇子也不遑多让。

裴盛似乎听到自己的骨头一响,浑身剧痛传来,直击他的脑中,让他一时失去思考。

“魏闲怜香惜玉,我可不会。”纳兰长德居高临下地看向裴盛,“至于裴丞相,不劳裴君担忧,日后我必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她的眸子里满是冷漠,随后扬长而去。

“纳兰长德……”

裴盛怨恨地看向踏着泥泞而去的马车,喃喃自语不停地念着纳兰长德的名字,此时此刻他满腔满身心的怨恨,几乎要将他的魂魄燃烧殆尽。

他死死地抠着手心,手掌心被他扣的血肉模糊,他恨纳兰长德见死不救,也恨自己深处狼狈之境。裴盛心如死灰。

——他想死,那就让他死。

——裴盛死活与我何干?

裴盛忽然间回想起纳兰长德的话,他咬牙切齿,如果此刻纳兰长德在他的跟前,他必将食其肉啖其血。

只可惜,现在逐步慢慢走近他的并非纳兰长德。

“裴盛,你可算被我逮住了。”

身高体壮且面容发黑的女人朝着裴盛走来,她额头上流着血,手里拿着半米长的大刀,浑身上下都透露出粗鄙的气息。

她朝着裴盛走来,贼眉鼠眼的脸上露出阴险狡诈:“本想将你活着送给大人,但你居然敢伤我!都说裴郎名誉京城,我倒要试试这京城第一公子的滋味!”

裴盛想逃,却被女人一把薅住裴盛的头发,把他往地上砸。

她色眯眯地看向裴盛:“你以为现在还有谁能救得了你?裴盛,别痴心妄想了。”

裴盛额头被砸出鲜血,原本好看的脸磕在地上被挤压成一团,但他此刻已经顾不上破相了。他的眸中闪烁着恨意的焰火。

“纳兰长德,我定要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