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日,乍暖还寒。
细雨绵绵不断,淋湿宫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深红色的高墙遮蔽天日,在青石板砖上落下长长的阴影。
纳兰长德自梦中苏醒过来。
还未睁开眼便感觉浑身剧痛难耐,尤其是胸口,仿佛被人用刀狠狠地捅了个窟窿,空飘飘的。
膝盖酸胀不已,忽然间,她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拿戒尺狠狠地抽向她的后背,胃内汹涌澎湃的酸味袭来,险些作呕。
纳兰长德心道:居然还有人敢拿戒尺抽她,真当她死翘翘了?
她强忍着呕吐感,在来者准备抽她之时下意识便攥住那戒尺。然而当她睁开眼,却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住了。
春华殿内,檀香弥漫。
殿堂上摆着的是三尺神明,武神像意气风发,左手利剑右手如意,似笑而非笑,丹眸含情却柔中带威严。望见那武神胸前凸起,面庞柔和,赫然是位女神明。
而她此时此刻,正裹着素白的袍子,跪在武神像下。
敬仰位女武神,在这以女子为尊的凉朝不足为奇。
只是……这武神像早在她还登基之时,便因一场大火而被烧成灰烬,后来她费劲千辛万苦想要将武神像休憩好,却被群臣劝谏莫要劳民伤财。
眼下,这武神像却活生生地摆在她的眼前,一如她记忆里。
“二殿下莫不是连圣上的话都不想听了?”
一旁身材臃肿面带凶神恶煞苦相的嬷嬷开口打断了纳兰长德的思索,刚刚拿着戒尺抽她的正是这莲姑姑。
“殿下既然想要来这武神殿为圣上祈福,祈求社稷安康,便要拿出诚意来。跪得七扭八斜的,若是惹恼了武神,罪当如何?”
莲姑姑皱眉眯眼,脸上看起来笑得慈祥嘴上确实将所有罪过都推到了纳兰长德身上。
纳兰长德记得此人,春华殿内的管事姑姑,仗着侍奉圣上——也是就纳兰长德的母皇——时间长,便倚老卖老,经常欺压无辜弱小的奴仆。而出生卑劣却占了皇女名头的纳兰长德自然是她的欺压对象。
只是后来这莲姑姑手脚不干净,被人扒出偷了圣上金玉佛珠,最终落得个乱棍打死的下场。而此时,这本该死掉的莲姑姑却死而复生。
不,死而复生的不是武神像,也不是莲姑姑。
而是她。是她,纳兰长德重生了。
纳兰长德将诧异埋在心底,她内心波澜壮阔,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面不改色,她低眉顺从道:“多谢莲姑姑提醒。”
她挺了挺腰杆,笔直的身板如同松树,素袍毫无做工,许是宫内其他皇女皇子们用身下的料子,多余顺带着做给了纳兰长德殿下。
然而即便如此,却硬生生被她穿出不屈的傲气感。
“圣上既让将这警世戒尺交予了老奴,那老奴便有职责替圣上好好教导二殿下,莫要让二殿下这根正苗红的苗儿长歪了。”
莲姑姑见着纳兰长德顺她来,不免有些得意地冷哼道:“圣上要殿下跪十五天,今儿个才第七天。知道您是金枝玉叶的身子,但还是好生跪着,别想耍什么花招,不然后面的日子就难捱过去了。”
莲姑姑本意是训斥纳兰长德,此番却让她不由得皱眉。
跪武神像,上辈子纳兰长德倒是跪过无数遍。
先前惹得圣上不高兴了,她便主动请缨去跪武神像;后来父妃去世了,她别无可去也只能跪武神像;再后来裴盛要嫁给她,明明非她的错,她也得去跪武神像。
然而通常情况下是她自个跪得差不多就行了,像莲姑姑口中这番精确到几天的倒是少得可怜。
“莲姑姑,能否告知今日是何日?”纳兰长德开口问道。
莲姑姑冷笑一声,嘲讽道:“二殿下是跪傻了罢?今天还能是什么日子?西定十五年初春三日。都说大殿下掉入冷水中冻着了,我看二殿下的脑子也都进水了罢?”
——西定十五年初春三日。
纳兰长德浑身僵住。
十五年前程老将军平定西南叛乱,收复黔南,击退西疆收其为附属国。圣上大悦,改国号为西定,取西南安定之意。
也正是在西定十五年初春五日,纳兰长德生父徐氏患重病薨了。
而在数日前,纳兰长德跟大皇女纳兰云鸣出宫踏青,双双落水。纳兰云鸣本就身体不好,落水后患风寒久病不愈。
圣上大怒,也不分是非便罚纳兰长德跪春华殿半月,任何人不得探望。也正是因此,纳兰长德错过了见父妃的最后一面。
她从春华殿内出来,回到冷殿却只看见徐氏早已凉透的病骨。
冷殿虽然不是什么冷宫,但平日里除了敛秋外便没什么奴仆,只有纳兰长德与徐氏相依为命。而恰巧徐氏去世那会,敛秋被调遣到其他殿内侍奉,因此徐氏痛苦地在床上挣扎之时,宫内无人知晓。
徐氏薨后,除圣上来问过一回,宫内上下也无人在意。
最后还是纳兰长德联合贺挽月,偷偷将父亲遗体运出宫外,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起来。
也是,徐氏不过是个踩狗屎运上位的奴才罢了,在这吃人的皇宫里又有何人会放在心上。
然而目前最为重要的是,父亲的死期将近。
纳兰长德捂了捂胸口,她忍不住大口喘气。
徐氏的死并不是意外,在她登基不久后,便查出徐氏真正死因是被人下毒陷害,待她想要报仇时凶手早已自裁于徐氏坟前。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上辈子纳兰长德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够救下父亲,即便后来她为父妃追封谥号,重迁坟于皇陵,可那一道疤却还是刻在她的心上无法抹去。
这辈子她绝不会再让悲剧发生,绝不会再让父妃落得凄惨下场。
纳兰长德沉眸深思。
活了将近两世,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轻信任何人,生怕重蹈覆辙。然而眼下,唯一能够帮助她的人,便是——
贺家长女,贺挽月。
入夜,春雨霏霏。京城连绵不断地下着细雨,浸湿路边的花草。宫侧门,骏马拉着简陋马车飞驰而过,车辙印踏着不要钱的野草,星星点点泥印子飞溅。
“何人出宫?”镇守宫门的执戟侍拦下马车。
车外的驱赶马车的魏闲白了执戟侍一眼,慢悠悠地从兜里掏出个橙黄色的木制令牌,丢给了守卫禁军。
“内官司出宫采办。”
执戟侍看了眼令牌,的的确确是内官司不错。骑在马上的人也眼熟,是内官司魏闲魏大人,宫内大大小小事务都是她出宫采办,做不得假。
“马车上是何人?”执戟侍想要掀开马车帘子,却被魏闲给一把抓住。魏闲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哈欠,懒散道:“前些天圣上听信那些方士,招魂未果,怒极之下把那些方士做成人彘,装在了罐子里。”
魏闲笑眯眯地看向执戟侍:“阁下还是不要掀开得好。当时圣上嫌晦气,让我偷偷运出宫。所以……阁下说这帘子后面还能是什么?”
执戟侍的手僵住,圣上杀害方士做成人彘的事情不少,为了仁慈宽容天下的好名声,也经常让魏闲偷偷运出宫埋了。
她是真的不想一掀开帘子就看到那些被砍断了四肢的家伙啊,简直就是工伤。还没有补偿的那种。
“只是,这没有批准出宫的文书,魏大人我们也不敢放您出宫啊。倘若上头的人怪罪下来,小人也是左右为难。”执戟侍道。
魏闲仍旧笑嘻嘻的:“过几日便是春日宴了,这宴历来君臣共赏,被指若不出宫准备些好玩的玩意儿,春日宴无趣,圣上怪罪下来,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的?不如让我出宫,天塌下来也有我魏闲顶着。”
魏闲作状在脖子上划了划,吓唬道。
“是是是,魏大人请。”
执戟侍绕不过魏闲的胡搅蛮缠,只得放行。
既出宫门,魏闲便掀开帘子进入那马车内。
那马车内哪有什么人彘,分明是纳兰长德。
纳兰长德正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物件,波澜不惊的瞳孔落在指尖的棋子上。她的手修长而又白皙,与那棋子相辅相成,倒显得如画。
她淡淡道:“魏大人的马车内可真是宝物众多啊,这黑白棋子莹润光亮,摸起来圆滑带着暖意,可是上等的暖玉做成。不知魏大人是从何处得来这等宝物?”
魏闲挠头讪笑:“二殿下可真是慧眼识珠,这是我先前在宫外看见的宝贝,还没来得及献给圣上。若是二殿下喜欢,拿去便是。”
倘若魏闲真的想要给圣上,那她早就送到皇帝面前邀功,怎么可能还等这么久。纳兰长德心知肚明,但未戳破。
她本没法差遣魏闲魏大人,更别说深夜让她偷偷带她出宫。这虽然罪名不至于砍头,但若被圣上发现,那可是仕途大伤。
人最不值得的便是想要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上辈子魏闲是个胸大无志的,本深受圣上信任,却因贪污枉法受人贿赂而被御史进谏,最终落得被砍头。
而当时正是纳兰长德彻查的此事。
拥有把柄便好过多了,纳兰长德不过是用点手段瞒过莲姑姑,托人递了个折子给魏闲,在上面将她藏污纳垢的地方指了出来,魏闲便火急火燎的赶过来给她当车夫。
不过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拿捏住魏闲的把柄,魏闲日后必定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二殿下这是有何要紧的事情,居然罔顾圣上旨意,让卑职连夜带殿下出宫?”
魏闲笑眯眯道:“若不是殿下想去宫外那美人窟乐一乐?殿下也将行冠礼,身边居然连个贴身伺候的小侍都没有,改日我让人给殿下送几位过来。”
“不必。”
纳兰长德神情淡漠:“魏大人今日助我,日后我定对魏大人以礼相待。魏大人不必试我。”
小侍为假,监视为真。
纳兰长德的话说得很明了,魏闲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她的话中话。
魏闲笑了笑,语气里带了丝真诚:“是是是,二殿下足智多谋,定有自己的打算。现已出宫,二殿下想要去何处?”
纳兰长德垂眸:“西街贺府。”
贺挽月与她是至交,也是她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当初她受尽欺辱,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拿弹弓打她,正是贺挽月为她挡下那些足以致命的石子。人微言轻之际,贺挽月却甘愿用自己一只眼睛救她。
因此贺挽月与纳兰长德成为挚友,只可惜上辈子贺挽月无心仕途,偏爱做那游历山河的文人雅客。也不知纳兰长德死后,贺挽月又是在何种情况下知晓。
纳兰长德微微弯唇。
当然她此番前往贺府,并非贸然行事。纳兰长德记得当年这时年前,贺大人生父江氏八十大寿,有人进献了株铁皮石斛,可解百毒。
前世纳兰长德不知,即便后来知晓解药就在身边,她也早已错过了救徐氏的最佳时机。所以这次,即便是偷瞒出宫,她也定要去向贺挽月求得解药。
马车不过走了片刻,便忽然间停了下来。
路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有人尖叫的声音,纳兰长德心急如焚,不由得皱眉问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魏闲也皱眉:“殿下勿急,我出去问问。”
魏闲出去马车未及片刻,便掀开帘子进来了。她朝着纳兰长德笑道:“殿下,马车外可是有一场强抢民男的大戏。”
强抢民男?
“走便是,等到贺府你再去向京兆司报案。”纳兰长德收起目光,她还有要紧事情在身,不能在这里多耗。
她放在春华殿武神像下的那个木偶人撑不了多久,倘若她还未回去,等莲姑姑醒来,定会发现她以假弄真。
“二殿下这话说的,等我去贺府再报案,估计这黄花菜都凉了,人生的大闺女都能出街打酱油了。”魏闲嘴上不饶人,仍旧是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殿下当真不救?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这戏的主角是何人?”
“何人?”
“这戏的主角啊,可是裴丞相的次子,当今京城惊才绝艳的郎君,裴盛。”
——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