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观风殿。
风从屋檐过,送来阵阵铜铃清响,鎏金双鹤香炉喷吐着一股股清淡的烟雾,焚香袅袅,满室寂静。
殿内侍候的宫娥都自觉退出去了,只有案台前独坐着一人,着一身天青色道袍,长发未束,鬓已染霜,眉目修长温和,因着常年生病气血不足,身形消瘦,却也难掩斯文儒雅的气质。
太监总管从宫女手里接过今早新折的梨花枝,掀开门帘一角,躬身低头,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案前。
“皇上,恕奴婢多嘴,看了一夜折子,您也该是时候休息了。这些累人的琐事烦事,哪儿能有您的龙体紧要呢。”
天狗现世,本为极恶之兆,加之前夜一场大火,群臣纷纷上书,有关妖族的奏章几乎快堆成小山高,薛珩都仔细看过,逐一批复了,忙得连一口膳食都未曾进过。
他此刻更是头也没抬:“无妨,上回太医刚瞧过,朕身体无甚大碍,你,还有你手底下那些人不要整天围在朕耳边提醒,烦人得很。“
太监跟在他身边多年,察言观色,知晓他这是不耐烦了,便识趣的止住话头,连声应是。
“皇上,今年梨花开得晚,这春都过了大半才开了零星几朵,奴婢命人把开得最好的几朵都折下来了。“
薛珩搁笔抬眼,看他把梨花插进玉瓶里,洁白小巧的花瓣上还沾着几滴露珠,晶莹剔透。他忽问道:“移过来的梨树都活了多少?”
太监看他脸色,迟疑说:“这几日只有一棵开了花,有它打头阵,其余的见了,或许迟几日也会跟着开了。”
太监说话讨巧,薛珩却已明了,这就是只活了一棵的意思。他看着精心养在瓶中的梨花,默然无语,心头无限怅然。
昔年皇后最爱梨花,寝殿外种满了梨树,每到春时枝头开满琼玉,待得清风拂过,飘飘兮如落雪一般,如梦似幻。皇后总会在这时邀他赏花饮酒,她是他发妻,也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与她相处时,他是发自内心的自在快乐。
可惜一场大火将与她有关的所有都烧得面目全非,残梦已渺茫,如今他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连梨树都养不活。
薛珩深感一阵无力,疲倦涌上心头,他闭眼揉捏着眉心,忽闻殿外有细微的说话声:“是谁在外面吵闹?”
太监“哎呦”一声,笑着应说:“回皇上,您可总算是注意到了,是昭乐公主。公主不许奴婢通传,在外头等了好些时候,就等着什么时候能和皇上心有灵犀,感应到她来看您了。”
“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性。”薛珩摇头失笑,摆手道,“快去喊她进来。”
太监应喏,眼观鼻鼻观心,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忙退出殿内,对等在长廊的昭乐说:“公主,皇上请您进去呢。”
昭乐淡淡地扫他一眼,那轻飘飘的眼神包含太多,像在警告,又像是嫉妒。太监恭敬地垂着脑袋不敢与她对视,寒风吹拂,他额上却不由得冒了一层冷汗,大气不敢出。
所幸昭乐并未过多注意他,整理好鬓发,越过他径直朝内殿走去。
太监站在门槛边,抬袖擦汗。他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屏退了周围洒扫的宫人,独自守在殿外。
薛珩听见脚步声,从堆叠的奏章里抬起头。昭乐私下见他从不行礼,她走到案台前,苦着一张脸,闷闷不乐,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喊了声:“皇兄。”
薛珩把看过的奏疏推到一旁,又拿起一道新的翻开。他看她一眼,问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昭乐不说话,眼神瞥向桌上摊开的奏疏,看清了内容。
“皇兄还在为天狗的事情烦忧吗?依我看,不如直接攻打妖族,最好把他们全族都灭了,省得你总心烦,眼不见心为净。”
“胡闹,打仗不是儿戏,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莫要当着其他人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薛珩不避着她,提笔写下批复,他沉默了一会儿,待墨迹干透,方抬起眼帘,“我听暗卫说,你前夜去过宣平侯府。”
昭乐面色微沉,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眼神闪烁。
“一晃十七年过去,微之如今也已长大了。”薛珩站起身,手抚过瓶中梨花,折下一朵,在指尖细细拈碎了。
“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以后不要总是围着他转了,免得让旁人误会。”他叹息了声,擦干净指尖,走到昭乐身前,替她将发上金簪扶正,“母后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照顾你长大,你我骨肉至亲,如今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们兄妹更亲密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近来天气乍暖还寒,晴雨不定,薛珩的身体受不住寒气,窗户一早就命人合拢了。殿内的熏香静静燃着,空气里弥漫一股清甜的香气,昭乐闻久了便觉得腻,熏得她脑袋发晕。
薛珩耐心、轻柔地抚摸过她的发丝,举止间只有身为兄长的怜惜之意,并未逾矩。
昭乐双颊泛红,仰起脸凝望着他,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心有不甘地说:“我不想嫁人,皇兄……”
薛珩眼眸极为黑沉,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好似无情无觉。他垂下眸看向昭乐,眸光温和,却又有着淡淡的,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气氛静默半晌,薛珩喉间滚动,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唇,推开昭乐,回身撑住桌案,咳声剧烈,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渗出血丝。
“皇兄,你、你怎么了……”昭乐被他咳血的架势吓到了,冲着殿外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薛珩咳得脸上血色尽失,慢慢缓过来,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心,瞳孔一缩,神色愈发冷峻。他闭了闭眼,猛地将桌上堆叠的奏本推翻了,桌角装着梨花的玉瓶骨碌碌地滚落,摔得四分五裂,残花断枝,一地狼藉。
***
【这剧情走向怎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难道不应该是女配追着男主——】
小灰正奇怪陈靖安为什么会主动找云水瑶搭话,忽然听见身后剧烈的咳嗽声,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从云水瑶肩上摔下来。
它着急飞回沈欺尘肩上,看清他的脸色,慌乱中显得手足无措。
【要死了,不对不对,呸呸呸,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咳血了啊!】
云水瑶闻声回头,看见沈欺尘不停剧咳,几乎在刹那间就苍白了脸。她也被吓了一跳:“……你还好吧?”
沈欺尘抬手虚虚掩住唇不住地咳嗽,喉间泛起一股腥甜,咳声不止。分明站在阳光底下,却觉得浑身冰凉,他此时说不出话,只得摇头以回应,动作间还在频频咳血。
燕微雨见状,思绪空了一秒,一时间吓得连自己死后要埋在哪里都想好了。他赶紧上前扶沈欺尘坐下休息,又替他把了脉。
好在他脉象平稳,只是稍微有些虚弱,并无大碍,燕微雨这才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急切追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身上带了药没有?冷不冷?要不要多休息一会?”
沈欺尘迟疑片刻,方才接过帕子,擦拭掉血迹,剧烈咳嗽过后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没事,只是有些咳嗽而已,不打紧。”
“……”燕微雨瞧着他可不像是不打紧的样子,生怕他真出了什么事。他眼下又不好直接开口劝他回家去,想了想,便委婉地换了个说辞,“今天的巡查已经算是结束了,我忙完还得回去交还令牌,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你们几个继续跟着了,走来走去也挺受苦受累的。不如我让你师姐先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沈欺尘又咳了几声,缓了缓,沉思少顷,应了声好。
赤焰金甲虫的来源已然查明,接下来只需查清楚这批辉石具体从哪一处矿场运来,找到负责人一问便知。
这是原书中本就存在的剧情,他不过是稍加引导,只在其中起到推动进程的作用罢了。
后续的发展无需他再参与其中,只要静静等待即可。
燕微雨急着去找方见寒,想办法阻止这批辉石投入使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几人在站台外分别,陈靖安收到传信,着急赶回宗门弟子堂,临走前只匆匆看了眼云水瑶,来不及给她留话。
“我们也走吧。”云水瑶顿了下,看着沈欺尘苍白如纸的脸色,难得好心问他,“要不要我扶你?这次不收你的钱。”
沈欺尘摇头,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笑了下,说:“姐姐,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还没有虚弱到这种地步。”
云水瑶:“……”她看可未必吧。
小灰实在放心不下他,关切问道:【你真的不要紧吗?这次都咳血了……】
以往他身体虽弱,但少有咳血的情况,最多也不过是头晕的症状,难道是他的蛊毒又扩散了……
思及此处,小灰张开翼膜,向下飞到他腰间,挂在腰封上,从随身的香囊里找到药瓶。
【药剩的不多了,你先吃一颗吧,其他的等回去再想办法。】
沈欺尘咳声又起,云水瑶恐怕他撑不到回府,想了想,试着上前为他抚背,悄悄给他渡了点自己的灵力。
“你要不要多休息一会?或者我想办法通知你爹,让他派人来接你。”
“不必。”沈欺尘按住小灰,把药瓶又放回去。他感受到云水瑶的动作,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仿佛有水流温柔地包裹住经脉,他稍微和缓些,轻声道:“我从小身体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说罢,松松握住云水瑶手腕,指尖凉得像块冰,眼睫颤了颤,道:“我好多了,走吧。”
***
一路回到侯府,侯夫人本在院中和几个丫鬟放新买来的纸鸢,试了好几次才成功飞起来。正高兴着,听小厮说世子回来了,发了病,咳血不止,她顿觉心头猛地一颤,怔松间,纸鸢脱手被风吹远了。
她惊慌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忙道:“……快,你快去洛水河画舫找侯爷,让他赶紧回来!”
小厮不敢多耽搁,领了命便跑往画舫去。
“你们赶紧去厨房看着熬药,熬好了就抓紧端来。”侯夫人吩咐完丫鬟,一刻不停地赶往沈欺尘住处。
云水瑶刚扶他进屋坐下,回来时路上他咳得又更厉害了些,云水瑶几次想让他停下休息会,偏偏他不肯听话,也不知是在和谁较着劲,硬生生撑到回府,咳了好多血。
“微之!”侯夫人赶到时,额上都急得出了细汗,她也不顾上擦汗,打眼瞧见桌上被血染红的帕子,只觉得心如刀绞,“好好的,你怎么会突然咳血了呀……明明药都按时吃了,不见好转就算了,怎么会……我知道了,怕不是那臭道士没个真本事,只会瞎糊弄人,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沈欺尘无奈说:“阿娘,不关道士的事。我的病本就是如此,往后只会更遭,能拖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侯夫人话未出口,泪已先涌,她坚定地道:“不会更糟的,有我和你阿耶在,一定想办法保你长命百岁。”
话虽如此,可侯夫人心中也清楚这希望何其渺茫,她背过身擦干净眼泪,不叫他看到自己为他伤神。
小灰此时也安静下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在桌上坐着,一言不发。
云水瑶在旁打量着沈欺尘,方才替他抚背时她有心试探,灵力在他身体走过一遭,内里竟然已有了颓败之兆,可从外表看来却只是稍显孱弱,想来他的病情恐怕不止是所谓的“先天不足”。
丫鬟把熬好的汤药送来,侯夫人平复好心绪,接过药放在桌上,并不急着叫他喝。
她等了片刻,宣平侯还没回来,她不欲多等,直接撩起袖子,用匕首划开手腕,将血滴入药碗中,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做过千百次般熟练。
血滴没入碗中,倏而不见了踪影,汤药颜色由淡转浓,黑得如似墨汁,热气氤氲而上,飘起一股若有似无的古怪甜香,浓得发腻。
侯夫人适才放了血,眼前有些发晕:“这碗药你先喝了,待会还有一碗,要一个时辰内喝完才有效果。”
“你把药喝完就休息一会,阿娘去给你熬药,待会再来看你。”
沈欺尘看着面前的药碗,睫毛在眼底投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不等开他开口说话,侯夫人便已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房门。
“我能问问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吗?”云水瑶忽然问。
她在仙魔两界见过的药引千奇百怪,以鲜血为引不足为奇,倒是令她有些好奇罢了。
“气血不足,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毛病。”沈欺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舌根发苦,除此之外还有股不伦不类的腥甜味,只是偏偏他脸上的表情极淡,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云水瑶明显不信他的话,她点点头,搬了个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撑着脸看他:“上次还说没有骗过我,果然被我说中了,你看,现在就开始骗我了。”
沈欺尘喝了药,症状稍有好转,他咳声止住了,面色却仍然苍白如雪,看上去多了几分脆弱感。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没骗你,是真的气血不足。至于其他的,”顿了顿,才缓声说,:“不是病,是蛊。”
云水瑶又问:“是什么蛊?”
沈欺尘不想骗她,只说:“姐姐,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他不肯说,云水瑶便只好作罢。一碗药下去,他面色红润了些,可云水瑶看得出来,这药效仅仅只是虚浮于表面,无法治其根本。
等燕微雨问清楚辉石的来历,只怕要不了几日,他们就要离开洛阳,启程往北去塞北,或者长白山。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洛阳的倒春寒都受不住,若要跟着他们一起,恐怕还没到北地,半路上就得翘辫子了。
云水瑶忽而问道:“你接下来还打算继续跟我们一起?”
沈欺尘掩唇低咳一声,没否认。
云水瑶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索性把话说开了:“我说话或许有点直白,但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是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才最安全。实不相瞒,我们接下来应该会往北边去,你——”
她话未说完,心头突地狂跳了两下,龙珠在她识海中化形成一条小小的苍龙,不安分地四处游动。
她静心凝神,暂时将这异样压制住,接上方才的话,继续道:“你若要跟我们去北地,天寒地冻,于你,只怕是死路一条。”
“死生有命,命由天定,我却不信命。”窗外的日光漫进来,金光溶溶,笼在他肩上,让他看起来如坐画中。沈欺尘注视着她,毫无退让之意,他等了十七年,正是为了等这一刻。他声音轻缓却有力,“常言道绝处逢生,我亦是在为自己搏一线生机罢了。”
云水瑶劝不动他,好心都消耗完了,也懒得在这事上多费口舌,只对他说:“那你要争取多活几天才好。”
风拂过庭院树梢,吹起沙沙的细响。沈欺尘放下药碗,他看云水瑶趴在桌上,发上丝绦随着她的动作左右乱晃,她百无聊赖,又用手指去戳小灰,使得小灰不堪其扰,不得不跳起来躲开她的手指,愤而控诉:
【到底有完没完!连我这样一只弱小但可爱的蜜袋鼯都要欺负,你果然是个心肠狠毒的坏女人!】
她并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安理得地继续欺负小灰。她在这时总会弯起眼睛,眼里像装满了星子,点点笑意灿烂明亮。
确实如书中形容那般清丽可爱。
沈欺尘默然片刻,忽而弯唇笑了下,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回答说:“好。”
云水瑶欺负完小灰,非常有道德地补偿给它一颗灵果,顺手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她站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燕微雨担心他路上出事,这才让她随行护送,眼下任务既已完成,她也不便久留。
出了房门,一路走到处无人的角落,云水瑶摊开手,手心慢慢凝出一颗透明的青色珠子,泛着淡淡的光亮。
她想起方才的异常,心中隐隐有了直觉,试着问了句:“在北边?”
龙珠顿时光亮大盛,缓缓从她手中飘起,停在半空中,千丝万缕的青光环绕转动,流光溢彩。须臾后,青光交织铺在空中宛如一条细长银河,尽头直指向北方。
云水瑶了然,这便是感应到苍溟在北方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