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吐息轻微,微微弯着腰,热气在一呼一吸间都洒在她耳廓上。云水瑶有些痒,还有些不太自在,她仰起脸刚想说些什么,看见他认真专注的侧脸,如凝玉般泛着柔和的光泽,半点也看不出嫌恶或鄙弃。
云水瑶想说的话瞬间就咽了回去,心里默默又多记上一条:洁癖发作原来还分对象。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燕微雨总不喜欢刮胡子,人也随性惯了,和这些身上出了点汗就要沐浴焚香的世家子格格不入,外表看起来是要邋遢些。
格窗边,少年低着眼眸,松松握住她的手,避开受伤的手指,是方便掌控却不会令人感到冒犯的力度。
“先像这样对折,翻过来再重复一遍,步骤不算太难的。”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唇角下那粒浅淡的小痣也跟着弯起又落下,他始终心无旁骛,耐心引导着她折到最后一步,侧过脸,恰巧与她目光相接。
他像是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她的目光似的,神色有些微讶,抓到她分心却也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笑了下,缓声问:“怎么了,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云水瑶难得语塞住:“……没什么。”
她体质特殊,手指上的小伤几乎很快就愈合了,她悄悄蜷起手指,低头一看,方才那张被她折得乱糟糟的宣纸摇身一变,竟然已成了蝴蝶的形状。
“可惜缺了把刻刀,你若想学,下次有机会再重新教你一回。”沈欺尘直起身,发丝从她脸颊、颈侧轻拂过,回到对面坐下。
折好的蝴蝶除了翅膀少了镂空花纹,与那晚他送的那只别无二致,同样的精巧,栩栩如生。云水瑶手心托起蝴蝶对着窗户,薄薄的蝶翼透出朦胧又柔和的光。
哪怕是在折纸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上,沈欺尘也能做到足够的细致有耐心,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大概真的会被他展露出的美好的假象欺骗。
云水瑶把蝴蝶收进芥子袋里,双手撑在桌上,托着脸看沈欺尘:“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虽然……但还是挺有意思的。”
尽管她心里清楚,眼前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少年实际是条伪装的毒蛇,但这并不妨碍她起了想深入了解他的念头。
沈欺尘手指搭在面前的杯盏上,似在静静思索。
穿到这个世界之前,小时候他跟着许念在大院生活过一段时间,因为未婚先孕,许念起初遭受过许多非议,可她偏偏年轻又漂亮,不需要解释什么,仍然会有好心的街坊邻居愿意帮助他们母子。
而他完美继承了许念外貌上的所有优点,凭借着这张脸带来的优势,只要在大人面前表现得听话又懂事,他几乎能在大院里享受到任何优待。
也正是从这时起,他开始明白如何才能让自己获利最大,只需要表演出旁人期待看到的形象,他就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许念眼中听话懂事的乖儿子,沈若诚眼中优秀上进的家族继承人,老师同学眼中聪明谦逊的好学生……
这些都是他,但又都不是真正的他。
以往他听过很多关于自己的评价,无非是围绕品性或外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脾气好又没有架子,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他“有意思”。
沈欺尘缓抬起眼,云水瑶正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有狡黠的笑意。他并不厌恶这样直白的视线,心里反而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期待她能发现更多自己的秘密。
他端坐在窗边,半个身子浸在细碎的日光里,眉眼间氤氲着浅浅的金色辉芒,秋水盈盈,春山淡淡。他唇边含着笑,说:“看待人或事物的角度各有不同,旁人就从不会觉得我多有趣。”
云水瑶在心里默默说:那大概是因为其他人都被你给骗了却不自知。
永宁坊与永安坊之间相隔不远,燕微雨收到传信后便立即掉头赶来。他推着坐轮椅的李逢舟,一眼瞧见了坐在饮子铺前望天发呆的陈靖安。
赤焰金甲虫的气味他再熟悉不过,他心里着急,一时忘了先说明身份,直接动手将陈靖安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
“等等,您又是哪位,扯我衣服做什么,我不认识你啊!”迎面一股强劲的威压,陈靖安被他单手拎起来,竟然没有丝毫的力气反抗。
燕微雨检查完,没有发现赤焰金甲虫,慢慢冷静下来,将他又放回原位。
李逢舟弯下身扶了他一把,面带着歉意,递给他两块手心大的辉石,道:“抱歉,我师父一时心急些,还望你不要介意。”
以陈靖安如今的修为和身份,每次能分到一小块辉石已是幸运至极,就算去外面买也买不起这样大的。他看这两人面相不像是坏人,心下跟着放松了警惕:“没关系……你们是不是来找那位绿衣姑娘的?”
李逢舟应了声是,正要询问云水瑶现在何处,一阵脚步声踏近,人也紧随其后出来了。
“师父,师兄。”云水瑶从门后探出脑袋来,身后还跟着沈欺尘。她看陈靖安还站在一旁,想了下,没有避开他,挑了重点,将车厢卸货的事又复述一遍。
燕微雨闻言勃然变色,连声追问陈靖安:“你在哪儿卸的辉石?卸下来的辉石都存放在哪里了?有没有送去给各家厂房?”
陈靖安不知所以,愣愣道:“……在城西站台卸的辉石,运货的地龙都要经过那里。卸下来的辉石要按箱存放好,至于用处,这不归我管了。”
辉石贵重无比,负责运输的地龙由专人看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燕微雨打开自己的芥子袋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天在客栈差点被他随手扔掉的令牌。
城西站台是近几年才新开设的,燕微雨也摸不清具体的位置,为了节省时间,破天荒地开出了二十文高价:“赶紧,去城西站台,劳烦你带路。”
陈靖安仍是满头雾水,不过他相信云水瑶,压下疑虑,道:“小事而已,不必这么客气。”
他不收燕微雨的钱,领着几人赶去最近的小路。
沈欺尘走在最后,才踏出店门没几步,身后小巷中缓步走出一位穿着绯红衣裙的女子,云鬓凤钗,朱唇点绛,容色姣好。丫鬟跟在身侧替她撑伞遮阳,她半张脸笼在阴影里,神色莫辨,目光阴恻恻地盯着前方,像角落里发霉的苔藓,潮湿而黏稠。
丫鬟撑伞的手在不住地发抖,刚入宫被分到昭乐帝姬跟前侍候,本以为是自己走了天大的运气,谁想这竟然是件没人愿意来的苦差。
昭乐帝姬是皇帝的亲妹妹,正值桃李年华,自出生起便享尽恩宠,恣意妄为。可她私下却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她喜欢躲在暗处偷窥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是个有臆症的疯子。
有时是在吃饭,有时是在睡觉,总能感受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无论她做了什么,去到何处,见过什么人,公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昭乐总是阴晴不定,丫鬟生怕惹怒了她,这会儿也只敢用气声问:“公主……我们还要继续跟上去吗?”
昭乐帝姬在她没来侍候前就盯上了宣平侯世子。
这位世子身体孱弱,却也是出了名的温柔纯善,而今被这样的疯子盯上……丫鬟虽然同情,但顾及自己性命,并不敢多事提醒。
丫鬟怕被发现,只敢悄悄朝前瞥去一眼。世子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店铺,路有小贩滚落的瓜果,他步子稍顿,闻声回头,侧脸如新雪般干净柔和。
她下意识将伞倾斜,要遮住昭乐的脸,却被“啪”地一下用力拍开了手,手腕上登时一个红红的印子,纸伞也骨碌碌地滚远了。
“回去。”昭乐姣好的面容上却是阴云沉沉,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嵌进掌心肉里,语气怨毒,“我要见皇兄。”
***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附近不能随便逗留,识相的赶紧走远点。”
负责看守站台的是几个轮值的带刀侍卫,身材魁梧,像座山一样牢牢挡在入口前,厉声呵斥。
燕微雨上前递过令牌,道出目的:“我们想进去看看三日前运来的那批辉石,运输的那辆地龙可还停留在这里?”
侍卫轮番查看过令牌,确认为归一宗的通行令牌无疑,态度立刻恭敬,躬身给几人让出条路:“暂时还在。进去后直走往右,停在轨道上的那辆就是,早晨卸完货后刚检修完,下午就要开走了。”
燕微雨颔首道谢,匆匆往站台里跑。
“师父!”李逢舟喊了一声,替他拿回令牌,由陈靖安推着追上去。
云水瑶在慢悠悠闲逛,人造出来的“仙物”无一例外,俱有着厚厚的铁皮,头顶喷吐蒸汽白烟,看起来巨大又笨重。
“这些都是负责拉货的,运人的一般停在另一个站台。”沈欺尘为她介绍说,“速度虽然比不上御剑快,但胜在来回一趟消耗的辉石少。”
云水瑶犹豫问:“坐一趟要花多少钱?”
沈欺尘笑着说:“不算太贵,普通百姓也能承受得起。”
话虽如此,但云水瑶有更省钱的办法,她可以自己飞,才不想花这份冤枉钱。
二人说话间,已然走到了那辆有嫌疑的地龙前。车厢全部检修完成后鸣了声汽笛,饶是小灰睡得再沉,也难免这刺耳的声音吵醒。
【……这是哪里,你们不是在巡查街道吗?】
小灰睡眼朦胧,撑起脑袋环顾四周,迷糊间隐约看见一道人影,它愣了两秒,随即瞳孔睁大,脑中警报立刻响起,蹭地站起来,揪着沈欺尘的衣领摇晃,激动道:
【男、男男主!那是男主啊!!!他怎么会在这里,坏了坏了,你没有让他和云水瑶见面熟络起来吧!没有吧!】
沈欺尘抬眸,看见燕微雨翻身上了车厢检查,他嗓音淡淡,安抚小灰说:“没关系,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要离开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