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绕窗格,雨打芭蕉。
天蒙蒙亮时起了阵风,雨也跟着掉下来。
一场大火,烧得宣平侯府只剩一片废墟,皇帝特命人连夜收拾出一套新的府邸,好让他们暂时住进去。宣平侯感念救命之恩,特将云水瑶师徒三人请入府中做客,不仅送了金银珠宝,连府里的下人见了他们都要行大礼,态度十足的恭敬。
“赤焰金甲虫。”沈欺尘半个身子浸在微暗的晨光里,他低头看着棋盘,垂指捏着棋子缓了缓,落下最后一步棋,“生长在三界交界地,触之便可嗅到硝石与尸腐味,喜群居,其性惧光,见微光即会自燃。”
棋盘上白子生路彻底被堵死,大势已去,云水瑶对着棋局沉默了好一会,将拿起的白子扔回棋盒里,懊丧地抓了下头发:“……所以你该不会认为昨晚那场大火是由几只虫子引起的?”
沈欺尘放下棋子,但笑不语。
他一向喜爱清静,是故院子里不见有人侍候,连个丫鬟也没有。他起身从桌上端来一盘荷花酥,推到云水瑶手边,而后独自收拾棋局,“一只虫子自然说明不了什么,可十几年前那场大火,事后也有人在废墟里发现这种虫子的尸体,姐姐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
云水瑶对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燕微雨一早随方见寒出门去了,阴雨天李逢舟腿疾复发留在屋里休息,她也不便在这时去打扰。
三界交界地混沌无序,没有因果轮回,不受任何法则约束,千百年来鲜少有人冒险踏入此地,里面的生物也不曾出来。赤焰金甲虫是无视自然法则的存在,一旦离开其生长地就会停止生长,这种虫子若大规模出现在人界的确有些蹊跷。
云水瑶听出沈欺尘话里有话,她拿起一块荷花酥瞧了瞧,不作回答,打算听他继续说下去。
“十七年前妖族派使臣来朝求和,皇帝仁慈,本不欲与他们追究过往,岂料当夜天生异象降下大火,皇后与太子皆葬身火海,洛阳城百姓死伤无数,而妖族使臣无故自焚,所有人都怀疑这场大火是妖族所为,却始终找不到任何证据。”
人、妖两族世代势同水火,百年前人族曾出过一位超凡七境的剑修,凭一己之力重伤入圣一境的妖王,死后肉身与魂魄化为北域万里长城,彻底粉碎了妖族攻占北地的企图。
当今世道无论人或妖修行皆是不易,淬体、开元、真元、神游、超凡、入圣,多数人止步于真元境之内,神游境已是难得,再往上便是要赌气运了。
妖王仍在昏迷中,妖族士气大挫,对人族更是恨之入骨,求和是不得以的屈辱之举。云水瑶虽在上仙界,但也听过众仙家多次提起妖族秉性恶劣,记仇且睚眦必报,这样的怀疑也确非是空穴来风。
沈欺尘收归好黑白棋子,抬眼看她:“还下一局吗?”
“……”云水瑶的棋艺是跟着云月学的,云月此人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不说围棋,象棋都能下出“将骑马逃走了”的操作,可想而知,她的技术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水瑶也早看出来他在故意让着自己,于是她默默吃了一口荷花酥,装出很忙的样子:“你自己玩吧,我对下棋不感兴趣。”
沈欺尘微微点头,接上之前未完的话题:“现今和平来之不易,谁也不愿再挑起纷争,没有证据的事也只得不了了之。此事多数人坚信是妖族所为,但亦有一部分人主张是另有居心叵测之徒故意栽赃陷害,你师父便是其中一个。”
他先给云水瑶倒了杯温热的花茶,随手从书架抽了本棋谱。
“你师父在烧毁的胡玉楼里找到了几只赤焰金甲虫的尸体,他起了疑心,只可惜当时他也不认识这种虫子。他不信妖族会如此愚蠢,派个使臣来放火挑衅,可那场大火已然激起民愤,仅凭他的一面之词也难能服众。”
云水瑶垂眼看着缺了口的荷花酥,若有所思。
一路走来,她其实看得出来燕微雨对洛阳一带十分熟悉,再加上他与方见寒的关系,不难猜出他曾经应该在洛阳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至于后来为何选择离开云游四方,难不成是因为这件事?
“说起那场大火,我倒是还听过一件逸闻趣事。”沈欺尘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他低头翻看棋谱,执黑子挂角,“当年胡玉楼的花魁云彩姑娘貌比花月举世无双,不爱钱财珠宝,唯独倾心于一位年轻有为的剑修。两人原本倾尽毕生积蓄准备为她赎身,谁想这位剑修有一小师弟生得姿容极好,昳丽近妖。云彩只见了师弟一面便不肯再和剑修走了。一边是心爱,一边是师弟,剑修夹在中间尴尬又难堪,他也因此失意落魄,消沉了好一段时间,后来胡玉楼起了大火,云彩为了救一个小孩自己却被房梁砸死了,剑修一直懊悔自责没能把她救出来,更是因此生了心魔,从此便拔不出剑,消匿于江湖。”
……这个故事为什么听起来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云水瑶问:“……你说的这个剑修,该不会就是我师父吧?”
沈欺尘说:“逸闻趣事罢了,真或假谁会费心去考究呢。”
云水瑶:“……”这下更确定了。
难怪她总觉得燕微雨与方见寒这两人之间关系有些微妙,时隔多年重逢见面,身为师兄却一心想躲着师弟,原来是有过这么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而那个被云彩姑娘救下的小孩,想来应该就是李逢舟了。
云水瑶惊叹于燕微雨曾经的情感纠葛,但细想过后又觉得有点奇怪,她抬眼看着沈欺尘:“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窗外雨越下越大,雨滴像乱撒的珍珠,四处迸射,在窗上敲出闷闷的响。
沈欺尘微微压低了声音,听来却足够清晰:“很多事不敢不知罢了。”
他回望着云水瑶,眉眼间带着淡又柔和的笑意,如似春水弯月,连周围尘埃都泛起温柔的涟漪。
云水瑶站起身,她端着那盘没吃完的荷花酥走到窗边,站得离他远了些。
少年温和谦逊,从容有度,不会有人忍心去质疑他话里的真假。但她清楚,沈欺尘绝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纯善柔弱,他很会揣测人心,以便将自己伪装成别人眼里期望看到的样子。
苍霖曾对她说过,出门在外只有两种人才值得相信深交,一种是笨人,另一种则是直人,因为这两类人不会背后耍心眼。至于沈欺尘,他大概在尤其要小心的那一类里,指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咬她一口。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像他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才会更觉有趣。
小灰原本趴在桌上打瞌睡,见她站远了,它也换了个地方,趴在棋盘上。昨晚一场大火来得突然,凶险万分,幸好云水瑶及时出现救了他们。
小灰在棋盘上翻了个身,悄悄往窗边看了一眼。
【……其实你有没有觉得她和书里形容的不太一样,好像也没有那么坏。】
沈欺尘没有赶走它,毕竟小灰也只占了一小片格子,他垂眸落下棋子,说:“眼见为实,书中内容过于片面,不可尽信。”
漫天雨水令人心情莫名烦闷,云水瑶倚着窗户,看屋檐下连成一串的雨珠。
她能听见小灰在说话,却无法得知沈欺尘是作何回答,虽然有点好奇,但她也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
【我看不出她的修为到底多高,杀她恐怕很难。】
【不过我们可以找机会,比如趁她放松的时候下手,你看她现在就在发呆,你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袭击,肯定能多几成胜算。】
云水瑶:……?
所以他刚才到底对小灰说了什么,怎么又开始计划暗杀她了???
云水瑶回过身来,她看见沈欺尘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小刀,想也没想,把最后一块荷花酥当成石子朝他扔过去。
荷花酥打中他的手腕,掉在棋盘上碎成了渣。沈欺尘愣了会,白皙漂亮的侧脸仿佛凝滞住。他另一只手还握着削皮削到一半的苹果,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姐姐,吃苹果吗?”
小灰“蹭”地一下站直了:【这不是削给我的吗!你怎么又给她吃!】
云水瑶:“……我吃饱了,给小灰吃吧。”
她低下头,在两道莫名其妙的视线里默默转回身,脑袋顶着窗户不出声了。
***
雷雨声轰鸣,豆大的雨珠噼啪地往下掉。
燕微雨冒着大雨在宣平侯府找了一上午,果然又找到了几只赤焰金甲虫的尸体。
方见寒一路跟他身后为他打伞,可雨实在太大,两人早都湿透了,他劝燕微雨先行回去:“师兄,这两只赤焰金甲虫已经死了,见光也不会自燃,这虫子本就少见,没有人会相信这场太火是由几只小虫子引起的,何况昨晚天狗你也亲眼见过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妖族……”
燕微雨立起身,打断他:“那你相信我吗?”
方见寒已然不再需要抬头仰望他,他如今身量甚至比燕微雨还要高一些。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我相信你,师兄,十七年前我就相信你。可惜那时我人微言轻,不能为你说话,不然你也不会决绝离开这么多年。”
“你信我就足够了,不必为此自责,我离开也不是因为……”燕微雨意识到差点说错话,猛然顿住话音。
方见寒将伞微微向他倾斜,他也在观察燕微雨的脸色:“师兄,当年我和……对不起。”
两人都默契地略过了云彩的名字,谁也不敢轻易在对方面前提起。“云彩”就像一根木刺,深深地扎在他们心里,就算拔除了,他们的关系好像也没有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燕微雨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一副做错了事要受罚的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们师兄弟之间道什么歉,显得怪生分的。”他叹了口气,主动换过话题,“赤焰金甲虫极难养活,离开交界地见光必死,能有办法将它从交界地带出来的人修为恐怕不低。纵火若真是妖族所为,何必需要暗中借用这种虫子?恐怕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挑起两族纷争,其心可诛。”
“总之,这件事我一定要继续查下去,将背后之人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