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星满,弯月如钩。
午夜钟声敲响,笼罩皇城的雾散开了,暗鸦停落在檐顶上哑鸣几声,复又归于寂静。
夜里闭市,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早已关门打烊,小二因着白日里的事多有顾虑,便锁紧了门窗。大门外一左一右站了两名捉妖署的人值夜,各自带着把剑,尽职责守。
不远处,有道水绿色的身影从天而降,随风吹起的裙摆衣带像朵云般轻盈翻飞,踩在地上时只有细微的落地声。
值夜的两人尚未发觉异常,云水瑶站稳后朝高处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说:“放心吧师父,他们暂时看不见这边。”
“你先在下面等会儿,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和你师兄这就下来。”燕微雨趴在窗口上冲她挥手,他退回身,看坐在轮椅上的李逢舟,“走吧,我背着你跳下去。”
李逢舟没有应声,两只手抓紧了轮椅扶手,燕微雨绕到他身后,将他推到窗边。
客栈足有六层楼高,青砖琉璃瓦,红木做门窗,粗壮的蒸汽管道像蛇一样蜿蜒曲折贴在外墙上。为了方便检修与开关闸门,店家在外墙上专门设了一段窄窄的环形楼梯,仅可供一人通行。
燕微雨背着李逢舟不好施展身手,思虑过后还是决定直接跳下去。所幸他们住的楼层不算太高,燕微雨打算先用傀儡线将他的轮椅送下去,“时不待人,你师妹还在下面等着我们,我先扶你在地上坐会。”
“师父……我,”夜里行动不便引人注目,因此屋里未点灯烛,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几缕月光。李逢舟脸色煞白如纸,向来沉稳内敛的他此时神情竟然显露出一丝恐慌,“我不走了,你和师妹抓紧时间离开吧。”
“你不肯走,难道以后都要留在这里吗?”燕微雨平静地问,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
李逢舟羞愧难当,他紧紧攥着轮椅扶手,低着头说:“等你们走了,师叔不会派人守着客栈,那时我再去找你们。”
燕微雨瞥他一眼,没说话。
十几年前胡玉楼烧毁的那日,李逢舟也在楼中,当时他尚且年幼,无力自保,被人推搡着从高楼上摔下来,腿断了,从此又落下了恐高惧火的毛病。
若非眼下情势所迫,他亦不愿逼人回想起往事。
“咱们师徒三人一起来洛阳就得一起离开,我当年能救你一回,现在就能再救你一回。”燕微雨扶住轮椅,耐心地问,“你信不信师父?”
心魔难能根除,燕微雨并不着急催促他尽快做选择,只是安静站在窗边等他自己回答。
夜深人静,天空中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云水瑶藏身在檐下阴影中,方才落地时钱袋松了口,有几张银票掉出来,她担心暴露自己,只好忍痛当作没看见。
这会儿眼见银票被风吹远了,云水瑶一边心如刀割,脑海中不可避免的浮现出了沈欺尘的脸。
——像他这种钱多出手又大方的,哪怕在上仙界也实在少见。
云水瑶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心里还有些怪舍不得他的。
等了不到片刻,空中有小纸人雪花似的无声飘下来,云水瑶立刻会意,等在窗户正下方接应。
“你待会儿就闭上眼抓紧我,记得别松手就行。”燕微雨推开窗户,他背着李逢舟,打算先把笨重的轮椅送下去。
李逢舟脸上不见血色,勉力维持着冷静,一只手操控傀儡线吊住轮椅,慢速下降。
“往左边一点。”燕微雨提醒说。
李逢舟听见他的声音,可他不敢低头往下看,眼前一阵眩晕,轮椅在空中悠悠晃了两圈,“砰”地撞上了管道。
“什么人在那边!”
这声音很快引起了值夜弟子的注意,两人闻声迅速朝着这边赶来。
云水瑶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扯下傀儡线,在被发现之前藏好了轮椅。
“穿绿衣服的……是她!”其中一人认出了云水瑶的身份,他捏碎两颗辉石,掏出一把符箓打算用阵法困住她,“宗主吩咐过别让他们跑了!”
云水瑶眼疾手快先掷出一枚小石子,精准击中他的手腕,打落了符纸。
她故意跳上旁边酒楼屋檐,月光轻轻洒在她的肩头脸畔,映出少女的天真无瑕,吐出的话语却满含轻蔑:“符纸都拿不稳还想来抓我,我看你还是回去再多练两年吧。”
弟子吃痛皱眉,看出她不好对付,与同伴交换过眼神,二人谨慎守在原地不再往前。
云水瑶见他们半天不上套,只得换种办法将人引开。她口中念念有词,手指翻飞掐了一道引风诀,还不等她先捏碎辉石,突然一声没由来的犬吠,屋檐上的夜鸦顿时惊飞,嘶鸣连连,怪诞而凄厉。
那两名弟子闻声转瞬间变了脸色,一齐抬头望天,在惊吓中连剑都拿不稳了。
“天、天狗出来吃月亮了……快回去禀报宗主!”
二人吓得连滚带爬,想也不想,转头就跑。云水瑶一脸茫然,中断了风诀,抬头向天上望去。
月光幽幽,一团乌黑的影子倒挂在空中,一点点将月亮的光芒吞噬殆尽。
吃饱喝足后,那黑影慢慢抽条显露出原形,状似野猫而白首,体型大如流星,通身燃着火焰。其声似犬吠,仰天吼啸三声后奔着北边坠落,身后拖出长长的火光。
云水瑶眼神追随着那道火光。
……一只犬妖?
好像不对,她感受不到一丝的妖气。
“……师父?”客栈内,燕微雨紧盯着天狗下落的方向,眼中倒映出一团火光,整个人仿佛凝固了般,直到李逢舟又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放李逢舟坐到凳子上,表情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今晚是我思虑不周,你既身体不适便不要勉强了,过几日再找机会走吧。”
李逢舟没说话。
他看着燕微雨转身又望向窗外,默了少倾,用纸人联络上云水瑶。
或许,哪怕真的再过几日,他们也走不了了。
***
天狗现世,伴随着轰隆巨大的雷鸣声,惊扰了洛阳全城。恐慌之下,多数人方从睡梦中惊醒,只着一身中衣便急着逃出家门,虽已夜半三更,街道上却挤满了逃命的人。
天狗所到之处皆燃起熊熊大火,火焰滔天,映亮了沉沉的夜空。
其中烧得最厉害的是北边一座宅邸,火焰几乎吞噬了整座宅子,云水瑶等人赶到时,禁军已然在周边拉起了警戒线,严禁无关人等靠近。
捉妖署与归一宗的弟子冲在前线,个个手持一张避火符,屏气凝神准备冲进火海中救人。
“圣上口谕,今夜参与救人的弟子皆有赏赐,务必保证全城百姓的安全。”方见寒在火场前指挥弟子灭火救援,他把剩余的辉石逐个分发下去,余光看见了被拦在外围的燕微雨。
“师兄,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方见寒空不出手,看了眼禁军,给他们让出条道来。
燕微雨没心思同他寒暄,上前去开门见山直接问了:“这烧的是哪家的府邸?”
方见寒继续分发辉石,说:“宣平侯府。”
云水瑶一愣,下意识转头往火海中宅子望去。
……居然是宣平侯府。她不由想起沈欺尘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顿时觉察出了一丝微妙感。
“有缘”指的该不会就是天狗……
难道他对此早有所料?
另一边几名弟子合力将宣平侯与夫人从大火中救了出来,两人灰头土脸,发丝散乱,身上锦衣华服被火烧成了烂布,挂在身上看起来狼狈至极。
弟子将两人送出门外,复又投身火海去救其他人。
侯夫人受惊过度,扶着宣平侯的胳膊不住发抖,嗓音嘶哑,颤声说:“微之,微之还在里面,他身体一向不好,怎么遭得住……”
“他不会有事的,你先安心坐下休息。”宣平侯一边安抚着夫人,抬手随便点了名弟子,“快去救世子,谁能把世子安全救出来,我重重有赏!”
“轰隆——”
火势愈来愈大,烧断了几根房梁,空中浓烟弥漫,弟子们虽有避火符防身,但也不敢轻易拿自己命去冒险。
侯府里的仆从多数是自己逃了出来,剩下还留在里面的恐怕是凶多吉少。
“师兄,我进去看看,别告诉师父师叔我去哪儿了。”云水瑶扔下这句话,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无声息溜出了禁军的包围圈。
李逢舟本想劝阻她,可他话还没出口人已然没了影,他只好留下替她打掩护。
苍龙能驱水,不惧烈火,云水瑶用不上避火符。她绕到宅子后方,在角落里瞧见一抹绯色身影,面容笼罩在阴影下,似乎正望着院中起火的方向。
云水瑶想了想,往自己身上施了个障眼法,藏匿住气息,翻身上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