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都洛阳(五)

云水瑶站在门外没进去,她看那铜盆里的帕子已成了灰,随口问他:“为什么要烧掉?”

“脏了。”沈欺尘回答说。

“脏了——”云水瑶望着他,又问,“指的是帕子,还是你的手?”

沈欺尘迎着她的目光不退不让,缓声说:“无论是帕子或手脏了,不都得想办法让它变干净吗?”

他顿了顿,笑起来:“干净的帕子可以再买,我不缺这点钱,可我的手只有这么一双,总不能也烧了。”

洛阳城里多的是锦衣玉食的富贵子,当下奢靡成风,烧个帕子算不得多稀奇。偏偏云水瑶却不肯放过他,端详着他的神情,又追问道:“我师父送你的灵果去哪儿了?”

云水瑶看着他,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件,那目光仿佛已经把他看穿、看透了似的。

沈欺尘无动于衷,依旧笑着,温和地说:“走廊太黑了,我看不清与人撞上,灵果也掉了,眼下点了灯正打算回去捡。”

“是吗,那你可迟了一步。”云水瑶颇为可惜地叹道,“那些灵果我师父自个儿都不舍得吃,分了一半给你,就这样被人踩烂成泥了。”

沈欺尘游刃有余地回话:“许是走廊未点灯,旁人也看不清脚下路,来来往往的,踩烂了也是在所难免。”

他轻声笑了下,声音清缓,笑容也很好看,继而虔诚地说:“姐姐,此事能否替我保密?就当这些灵果被我吃了吧,若是让你师父知晓他的一番心意成了地上一滩污泥,恐怕会伤心的。”

屋里灯烛昏暗,火光投映在他的侧脸,让他的笑也带上几分暖色。他神情中挑不出半分错,这张脸带来的迷惑性很强,好像他天生就是这样温柔的,心思细腻,推己及人。

云水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仍站在门外,蓦然弯眼笑起来,说:“你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沈欺尘像没听懂她的话,回问道:“何为不太一样?”

过了酉时,客栈要统一点灯了,小二提着灯笼走上楼。云水瑶听见脚步声,先一步迈入屋内,她倏忽逼近了,凑到沈欺尘眼前,用食指虚虚点在他眉心。

“自然是和我看到的不太一样。”

“那你可想错了。”沈欺尘莞尔,他俯下头和云水瑶平视,让她的指尖能触碰到自己,“我不是妖,不会画皮,你摸到的这张皮囊就是真实的我,如假包换。”

“至于皮囊之下……”他稍抬起脸,使得她的指尖一点点下滑,轻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不过是由血肉堆砌,你与我皆是如此,又谈何不一样?”

火光衬着他的脸如白脂凝玉一般精致,眉眼温柔带笑,不带任何攻击性,轻柔的话语让人思绪在不由自主间轻易被他引走。

云水瑶怔了少倾,挨得近了,她又闻到他身上有微苦的药香。

世人爱好风雅,熏香衣被是常事,偏偏独他是药香,也不像是熏出来的,反倒像是长年累月和药材打交道,从而沾染上的气味。尤其是这人平白无故就会晕倒,随身带着药丸不说,一个头晕气血不足的小毛病也得修养上两三天才好,云水瑶心想他怕不是个药罐子,当真是娇气。

云水瑶成功被他引得魂飞天外,思绪不由乱了,也忘了回话。

他在这时很轻地笑了下,唇角下可见有一粒小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又浅又淡。他忽地出声喊她:“姐姐?”

“……你说一样那就是一样吧。”云水瑶怔然回过神来,不欲与他争辩下去,她错开眼,顺手将他的脸推远了些。

屋外走廊上,小二已然将灯烛都点亮了,烛火通明,连带着室内也照得亮堂堂的。

“我来找你是有东西要给你。”云水瑶想起正事,她偏头看着还趴在自己肩上一动不动的小灰,故意说,“不过它看起来好像还挺舍不得我的,不如你把它借我玩会儿,等我玩够了再还你怎么样?”

小灰这才如梦初醒般,手脚并用地赶忙从她身上下来。

【……你想得美!我才不跟你玩!】

云水瑶见它这副着急害怕的模样,原想多逗它一会儿,可又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牛肉汤恐怕要凉了,她顿时收了玩心,正经起来:“你不舒服就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沈欺尘点了点头,伸手接住朝他扑落下来的小灰。

【你刚才走得太快,把我都落下了,还好她有点良心,知道送我回来。不过可惜那几个灵果……走廊太黑你看不清路是正常的,灵果掉了就掉了吧,你也不是故意的。】小灰不知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说服自己。

它安静许久,忽然想起什么:【你头晕是不是蛊又……】

“无碍,只是睡久了而已。”沈欺尘淡淡地说。

他目送着云水瑶离开,直到屋门合上才收回目光。

***

洛阳近年来变化巨大,天上的雾气也一年比一年浓,连皇城都隐没在这雾气笼罩之下,却唯见一重檐高楼拔地而起,白鹤驻足,通身“仙雾”缭绕,仿佛直通天府。

外乡人初来乍到,难免心生好奇。

“那是座什么楼,怎么瞧着比皇宫里的观星楼还高?”

小二弯腰为他添了壶热茶,笑着解释说:“那是我们洛阳最有名的胡玉楼,原先的那座十几年前烧毁了,新的这座年初才重建成。”

“客人您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过几日这胡玉楼就要重新开业,听说这回为了庆贺千秋节,楼里的歌舞乐伎可都是千挑万选出来,个个长得跟天仙似的,听说那新花魁银霜‘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和当年的云彩姑娘相比,算得上是各有千秋。”

近段时间客栈住的大多都是专门来凑热闹的外乡人,听说这“胡玉楼”三字,便个个都打起精神来,要小二多为他们介绍一些。

唯独角落里靠窗的一桌客人漠不关心,也不参与其中。

出门在外,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诚信,云水瑶深以为然。

再说她好歹收了沈欺尘一大笔银子,至少这几日是不会想着对他下手了。

但偏偏有人不希望他们相安无事。

【以我的判断来看,单纯靠武力想解决她恐怕有些麻烦。】

小灰坐在桌上啃切成小块的灵果,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仗着别人听不见他说话,竟然当着云水瑶的面谋划如何暗杀她。

【人可以不吃饭,但一定要喝水。要不我们找个机会在她喝的茶水里下毒,等她中毒手脚都没了力气,这时你再出手保准万无一失,大功告成!】

云水瑶:“……”好歹毒好完美的计谋,如果不是当着她面说出来的话就更完美了。

沈欺尘专注低头弄茶,像是没听见小灰说话,白皙修长的手指扶着紫砂茶壶,动作娴熟,做起来赏心悦目。

“我并不擅茶道,只是略知一二。”他将红褐色的茶汤滤到杯中,推到云水瑶手边,“尝尝?”

“……”云水瑶将杯子又推了回去,“谢谢,我不渴。”

她说着瞥了眼小灰,偷偷抽走了桌上剩下的半盘灵果,在小灰发现之前吃掉销毁了证据。

【虽然下毒这种办法是有点卑鄙了,但是为了完成任务,卑鄙一点也无妨。】小灰咽下嘴里的灵果,伸手还想再拿一块,却不想摸了个空。

小灰:?

它那么大一盘灵果呢!

试问这四人里有谁会去为难一只可爱的蜜袋鼯。

聪明如小灰,很快猜到了罪魁祸首是谁,但它敢怒不敢言。

沈欺尘在他脑袋上轻轻点了一下,重新削了盘灵果喂给它吃。

“小灰不过是平时爱吃些果子罢了,何必与它计较。”他从剩下的几个灵果中挑出来一个,切块摆盘,推到云水瑶面前,“灵果越大口感却是涩中带苦,这个虽比它吃的要小些,但其味更清甜。”

小灰气愤:【总共也没买几个,我还把甜的都让给你了,你居然给她吃,是不是傻!】

云水瑶才不和他客气,当着小灰的面咬了块果肉,气得小灰上蹿下跳。

沈欺尘没有阻止他们之间幼稚的打闹,他握住茶杯,弥漫起的袅娜雾气遮住了眼眸中细微笑意。

“啧啧,嘴上说着不通茶道,实际比你还熟练些,我瞧着这小子可不简单呐。”燕微雨分了几张银票,对沈欺尘的态度更亲切了,行走江湖,傻子才和钱过不去。他凑到李逢舟侧边,悄声说道:“不过呢,我这个人是惯不爱喝茶的。我就不明白了,茶哪儿有酒好,又苦又涩,喝在嘴里简直是自讨苦吃嘛!”

李逢舟不作回话,他转眸看向云水瑶,见她手里捏了块灵果,又故意抬高手,引得小灰眼巴巴看着却又够不到。

其实他对这个师妹了解并不多,只知晓她在寻亲,至于身份、来历则一无所知。她看着年纪不大,或许比她还要小些,因此这一路上他总是对她颇多照顾,尽管他心里清楚或许她用不上自己帮忙。

云水瑶有一双明亮而灵动的眼睛,笑起来时灿亮如星,清丽无瑕,同她相处时,他总是不由的自觉形愧。

李逢舟悄悄拿出藏在袖中的蝴蝶钗,低头看着自己掩在衣袍之下的双腿,犹豫许久方下定决心开口:“师妹,你要……”

“要死了要死了!”酒葫芦掉在桌上砸出砰然一声响,燕微雨惊恐地望向窗外:“快、快让我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