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与裴摇光站着的地方植着的是几丛茉莉,雪白的花开得很是秀丽,莹莹润润的,像是由白玉雕琢而成,花香是淡淡的,叫人心思不由清缓起来。
沈放很少这般细致地去瞧一个人,他素来倨傲得眼高于顶,这是不争事实,他的眼睛是高高往上看的,而底下跪着的形形色色各样低眉顺眼人影,都生着如出一辙的恭敬面孔,只是官袍颜色不同,他不需要分辨清明。
因为何必分辨清明,在京都这盘四四方方的棋局上,沈放只需要分清的那些人是黑子还是白子,而不需要辨明他们姓甚名谁,知道他们的来历过往,这也太麻烦。
但裴摇光是不一样的,沈放确定裴摇光与旁人都是不同,却又不知为何自己会觉得她与旁人不同,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太子妃吗?可是在见到裴摇光以前,沈放从来只把太子妃看做一个空荡名头。
是在见到裴摇光以后,他才有些暗暗欢喜地意识到,在太子妃这个冷冰冰名号下面,寓意的是他的结发之妻,他们会百年好合,白头相守,是世上再无其二的亲昵。
沈放很清楚,这种欢喜是因裴摇光而生起,换作任何人,他都不会有这种隐秘的窃喜。
宫里头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洁身自好,从不沾染女色,因为这点,甚至还生出些隐含恶意的闲言碎语,不是说太子好龙阳,就是说太子身有疾。
除了这些很快就被陛下给打压下去的流言,自然也有想要爬床,搏一搏天家富贵的宫婢,沈放记不清那些被拉下去从此再未见过的宫婢长相,只隐隐约约记得她们语调异常粘腻,像是花纹艳丽的蛇。
沈放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
可裴摇光是不一样的,沈放目光专注,他盯着裴摇光,裴摇光生得很美,肌理仿佛都闪着灼灼雪光,黑鸦鬓发,殷红的唇,鲜明清丽得过分,仙姿迭貌,眉目精致得像是画中仕女。
她鬓边依旧簪着那枝硕大的洛阳锦,花刚刚摘下,还未到凋谢时候,很是妩媚艳丽。
花是极漂亮的,可人是更漂亮的。
裴摇光看着沈放,她的目光落得很是柔软,不会叫觉得僭越或是有甚压力,声音也是轻盈的,“殿下为何不说话?可是臣女说错什么,惹得殿下不快?”
沈放从以前未有过的浓浓思绪里猛地抽出身,他说道:“因为孤在想,裴姑娘会喜欢什么花呢?”迎着裴摇光有几分不解的目光,“东宫的缉熙殿正在修整,裴姑娘想要栽植些什么花木进去?”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裴摇光缓声笑道,“真真是个好名字。”
沈放笑意不觉更浓,东宫太子妃寝殿原是唤为持惠殿,沈放嫌太过僵直寻常,于是他给重新择的殿名,缉熙景祚,同他的景祚殿正好相称得很。
“若非要说臣女钟爱什么花的话,那应该就是——”
裴摇光微微笑道:“夹竹桃,每逢这时节时候,夹竹桃就会开得分外娇艳明媚,仰头看时,只觉笼在一片花云下。”
沈放眉头一挑,笑意不减,他自然知道夹竹桃有毒,瞧着裴摇光盈盈带笑的秀致面庞,他慢悠悠笑道:“夹竹桃可是有毒的。”他语调很是轻松。
“有毒,也并不影响花的美。”裴摇光柔柔笑道,“而且只要世人没有一颗想要害人的毒心,那这花有毒与否,又有何关系。”她双眸明亮,却如覆着层薄冰,叫人不禁去想,这浅浅笑意下又是隐藏着旁的。
这是一个很小的试探,裴摇光并不打算在这位太子殿下面前长久扮什么柔弱无辜模样,她不可能扮一辈子,尤其是在知道太子日后会被废黜的情况下。
她是可以帮他的,同样沈放也是可以帮她的。
比起那些个情情爱爱的缠绵旖旎,她这颗不知是红还是黑的冷淡心肠里此时存着的惟有对裴家的恨意,裴摇光看得异常清明,她若想要报母仇,那就只能依附沈放。
女子的命途从来不是由自个可以掌控,出嫁前靠父兄靠家族,出嫁后凭夫君凭子嗣,荣华富贵如流水,一叶扁舟只能随波逐流,要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唯恐船翻人毁。
说起来,溺水的滋味可是要十分不好受的。
裴摇光笑意微羞,人畜无害的,她就是要落水,也会伸出手扯下裴家同她一起为冯知允陪葬的,一家子骨肉亲戚可要团团圆圆的才好,可不能她幽闭深宫凄清寂寥,裴家却照样位尊权贵,叫人艳羡。
裴摇光冲着沈放粲然一笑,鸦黑长睫叫日光浸着,似是只花蝶扑闪着绮丽羽翼,勃勃野心与阴晦算计都隐在其下,实在好生漂亮,更叫沈放有几分醺醺然的,像是踩在云端上。
她美得就有些像是那夹竹桃绽出的毒花。
沈放想,他应该是欢喜她的,那就不必在意旁的,当他确定了这件事以后,其他的就已然无关紧要了,所以沈放忽而有些轻快下来,笑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裴姑娘既然喜欢,孤自然是要顺着裴姑娘心意的。”沈放颔首,笑意灼灼,犹如朗朗明日。
裴摇光笑意更是灿烂起来,她轻声笑道:“殿下如此讲,实在是叫臣女不胜欢喜。”
沈放生得双多情的目,只是从前叫不少人心生可惜的是,这位太子殿下实在薄情又冷淡得很,而此时这双眼笑意盈盈,流光灿灿,是要把人满心满眼都给牢牢吸引住的。
沈放就这样笑吟吟地盯着裴摇光,好像他的目光长在裴摇光身上似,饶是裴摇光自觉自个冷心冷情,不会在意,也不由得觉得心里头有些莫名的悸动,她微一侧眸,头回回避了沈放投来的眼神。
因此裴摇光也没瞧见沈放红得要滴血样的耳垂,这位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他表现出来那般游刃有余,沈放微一轻咳,他掩去自己的偷笑,正声说道:“既然如此,孤可否借此央求裴姑娘件事?”
裴摇光抿唇浅浅一笑,细声细气地说道:“殿下何须用央求二字呢?”她鬓边牡丹有些将要掉落架势,裴摇光抬手将其抚稳。
沈放瞧着这幕,只觉手有些发痒,他正襟,笑意却从眉梢眼角悄悄溢出,他是很少这样一直想要笑的,他说道:“孤是想要求裴姑娘再绣个香囊——”
定定地注视着裴摇光,沈放明明知道裴摇光不会拒绝,却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同羞涩,只觉自己嗓子莫名发哑,但该解释的话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
“方才裴姑娘问孤,为何不戴你给孤绣的那个香囊,孤并非不喜欢,而是太过喜欢才是。”这话一说口,不只是耳朵,连沈放那张皙白的好皮囊都染了几分晕红。
沈放是不太擅长把心里话说出的,他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在深宫里头长大的孩子更习惯于将自个心底念头重重埋着,但沈放不想要叫裴摇光以为他不喜欢她…绣的香囊,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沈放也不想让裴摇光有所误会。
得了裴摇光送的香囊以后,沈放本来是打算戴出去好好炫耀一番的,为此他都已经叫人找出来合适的衣裳,心里头盘算好是要先往垂拱殿去,还是先往长信殿去。
但捧着那枚小巧却精细的香囊,沈放却有点舍不得,若是行在路上不小心遗失,或是叫那个粗心大意的宫婢泼上茶水污浊,岂不是辜负裴摇光心意。
想了半天以后,沈放就叫耿金堂取来个带锁的锦匣,把香囊给郑重其事地摆在特意铺的白狐裘上,给仔仔细细地锁好,这才心满意足地觉得此心安稳,还不忘把锦匣给置在自己枕边,确保它不会丢失。
说句实话,第二天醒过来以后瞧着那匣子,沈放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昨日犯了糊涂,一个香囊而已,何必如此珍之重之,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说他这太子殿下竟还搞这种小女儿家的情思。
可到最后,那枚香囊还是安安稳稳地置在匣中,伺候在景祚殿的宫侍都知道那匣子里头装的是件重要宝贝,是太子爷的心爱之物,随意不可碰,是要惹太子爷不悦的。
裴摇光眨眨眼,她低下头轻轻一笑,笑意很柔,因为幼时经历种种,她是个颇为敏感的人,自然能够察觉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情愫,而被喜欢、被珍视是当然叫人感到欢欣。
“殿下喜欢便好。”裴摇光笑意明媚,双眸弯弯,“只是臣女不精通于这女工针黹事,所以是要费上些时候的,殿下可不能嫌弃。”
沈放见裴摇光面上笑意,心里也放松下来,恢复了些从容来,他笑道:“孤怎会嫌弃裴姑娘。”他喜欢她,还喜欢不过来呢。
风摇动茉莉花枝,沈放眼疾手快,他抬手接住那朵将要落在裴摇光发间的洁白茉莉,裴摇光笑得更是粲然,她微微歪着头望向沈放,“殿下若是喜欢臣女所绣香囊,也无需在意什么,当做平常饰物随意佩戴就可。”
裴摇光眼波盈盈如春水,耳上垂着的翡翠珠耳饰是略长的样式,蜿蜒在她纤细颈间,她话说得分外轻柔,“若是戴旧,臣女再绣就是。”
那头诗会或许已然开始,裴摇光与沈放都听着婉转轻盈的渺渺琴音隐隐传来,沈放心里有些怪罪起来,这时辰怎么就过得这么快,犹豫了会儿,沈放出声道:“这诗会开始了,裴姑娘可打算去参宴?”
裴摇光看着沈放,只觉这光鲜亮丽的太子殿下此时便像是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她对诗会本就不怎感兴趣,今个过来也不是为了写诗作赋,她说道:“臣女才疏学浅,是不打算献丑的。”
沈放见过裴摇光作的画,写的字,那副装裱妥当的长信殿桃花图此时就好端端挂在景祚殿呢。
若裴摇光都算是才疏学浅,那大齐九成人物都要算是不识大字了,沈放认为,只要裴摇光参加今个诗会,那必定是艳冠群芳,一举夺魁的。
所以裴摇光或许也是想要同他多相与一会儿的,想着想着,沈放霎时春风得意起来,他强压着自己不住往上翘的嘴角,稳住声道,“那就陪孤一同在这儿走走吧。”
沈放伸出手臂,裴摇光微一怔然,随后莞尔一笑,轻轻将手搭在沈放臂上。
两身同样精细华美的织金白裳行走间不免有些交织,像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
饶是齐朝男女大防不重,但长公主府自然也不可能叫郎君小姐凑在一齐举宴,所以这仙客园东面是长公主驸马与陆青云协一众男客吟诗作对,西面则是长公主与女宾曲水流畅。
东西间分割着一道竹林,又有婆子守着,免得闹出不该有的事来。
长公主这边的诗宴置在园湖上,湖中是个颇大的自雨亭,亭里设椅座,有两座颇大的冰轮,叫这闷闷夏日都分外凉爽,身着浅蓝衣裳的清秀婢女来来往往奉上酒水点心。
如沈睿所讲,能够踏上长公主府高高门槛自然都是高官显宦门第出身的贵女,这些膏粱锦绣绮罗丛里娇养出来的姑娘都犹如最盛鲜花一般,各样华美裙摆烂漫犹如彩霞,珠围翠绕,华光熠熠,尽数是笑语晏晏的楚楚模样。
有意参加诗宴的小姐皆起身从金筒里抽出支花签来,以签上所题来写诗,半时辰以后交上宣纸,由长公主来择出其中最佳者。
此时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皆过来这诗宴的消息已然传开,有些野心的姑娘不免想要借着这机会给自己争一个入天家眼的机会,就算攀不上东宫,做了皇子妃也是不错的。
有不少抽取了花签的姑娘家都已然离席,往清净地方去沉吟思索,准备大展风头。
裴存瑾却实在没这等欲望,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低眉顺眼的,扮腼腆温驯模样发着呆。
她是坐在裴摇光的继母陆氏身旁,陆氏性情温和,哪怕与裴存瑾并不怎么亲近,也依旧和风细雨,温温柔柔的,很是照顾裴存瑾,可裴存瑾心里头还是怔怔地想着,裴摇光怎么还不回来。
其实今个这诗会裴存瑾是不想要过来的,一是在给丰乐楼准备食谱时候,裴存瑾发现完全不会写这齐朝文字,也不知道此间历史,自己这曾经现代社会的高材生已然沦为这封建社会的文盲。
所以她近来正全心贯注地跟着自个的老师也就是裴摇光奋发向上,努力学习,如今学得实在算不得通透,就不必在这等诗会上露丑了。
二就是因为这办诗会的长公主府,裴存瑾对小说里其他人记得不怎么清楚,但对于男女主是还记得的,而长公主的独子陆青云就是裴照曦的男主角。
按着小说描述,陆青云是个明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却阴鸷病娇,自从几年前被裴照曦给救了一回后,他便对裴照曦暗暗关注着,并帮着裴照曦解决了不少麻烦。
等到原身被认回裴家以后,陆青云觉得她就是裴照曦顺遂安乐人生的一块绊脚石,数次害得原身差点身死,到最后结局,陆青云圆满娶到裴照曦,而对裴照曦不够体贴的裴家则被陆青云打压得四散飘零,原身更是先被一众人蹂躏摧残,再五马分尸,死得凄惨无比。
如果不是四夫人强逼着她参加这诗会,裴存瑾是死也不会踏入这长公主府半步的。
裴存瑾本来事打算紧紧贴着自己那未来太子妃的三姐姐,毕竟无论陆青云再怎么嚣张,也是五皇子登基以后的事了,他现在至多敢对裴存瑾下下黑手,却绝不敢招惹裴摇光以及裴摇光背后的太子。
结果裴摇光一入长公主府,就被长公主唤去,到现在诗会开始都不见人影,所以心里头惴惴不安的裴存瑾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呆在这最最热闹的诗宴上,绝对不叫自己落单,免得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么一想,裴存瑾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觉得眼前这言笑晏晏的风雅地界都有些阴恻恻的,她更有些瑟缩起来。
陆氏瞧着裴存瑾不发一言地垂着脑袋,只以为她是紧张,便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五娘不必紧张,你若是不愿呆在这宴上,就叫阿萱陪着你在这湖边走走散散心也是可以的。”
裴存瑾猛地抬起脑袋来,她摇摇头,很是真挚地说道:“这宴上很好,我就在这儿坐着就可以了。”她露出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来,“而且我也想陪着叔母。”
陆氏只觉得裴存瑾是要比自个的七娘裴仙境还要懵懂单纯些,她递了枚藕粉桂花糖糕给裴存瑾,笑道:“那就用些糕点,喝些茶水吧,我瞧着你小脸都有点苍白了。”
看着裴存瑾听话地吃起糕点,陆氏往身旁一扫,朝着身后的婢女问道:“四娘与追月都往何处去了?”
除了裴存瑾与裴摇光以外,裴照曦同解追月也是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诗会帖子,这事叫陆氏多少有几分惊讶,毕竟她们其实都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裴家小姐。
裴照曦还能说是因有着对陆青云的救命之恩情分在,外头人虽不清楚,但裴家各房还是隐约知道几分,毕竟当年长公主府送下来的贺礼就摆在那,这也是为什么四老爷还留着裴照曦做小姐的缘故。
那解追月又是因为何?难不成还真是老夫人心疼解追月这个庶女生的外孙女,陆氏心底不禁暗暗腹诽,她那高深莫测的婆母可不像是面上那般慈眉善目。
不过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法,面上陆氏对着同她来参宴的几个姑娘却都是一样的关心,唯恐她们出了什么事端。
“四小姐与解小姐取了花签以后,便都离宴去寻灵感了,身旁都有咱们裴府的侍女陪着。”
陆氏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四娘和追月都是有才学的,必能出来几篇佳作。”
陆氏倒也不是真盼着裴照曦与解追月能够在这诗会上夺得魁首,毕竟她们俩身上再有荣光,同他们裴家大房都是牵扯不上几分关系的,陆氏只求她们都能安安稳稳的。
陆氏这头话音刚落,那边桥上就有个长公主府的侍女难掩惊慌地跌跌撞撞跑进亭中来,看着像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一般,叫亭里头原本笑语连连的欢笑声骤然停歇,人人目光都落在那婢女身上。
长公主一皱眉,还没出声呵斥,就听那侍女急声通禀道:“禀公主,楚府的大小姐不慎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