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摇光进宫太后赐下赏赐以后,这一二月光景里头,来自深宫的赏赐就颇有点络绎不绝意思,虽说打的都是太后娘娘名头,可来送赏的人却回回都是东宫的耿金堂。
耿金堂对着裴府诸人,从来都是笑呵呵又恭恭敬敬的,说是长信殿那头忙着服侍太后娘娘抽不出人手,他这奴才正好被太子殿下派去长信殿,所以代长信殿宫人来裴府送赏。
这话说一回还能勉强叫人相信,说上三两回,四五回以后,谁还瞧不来那些御贡珍品的头面首饰和仙芝灵草,不是出自长信殿,而是来自东宫。
毕竟耿金堂是什么人物,他担着东宫六局从五品典玺局的局郎一职,精通文墨,旁人私底下都说等着他日沈放登基,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若不是沈放的意思,耿金堂怎会次次都这么身无要务,闲来无事。
裴府上下对此皆是欣喜得很,沈放对着裴摇光如此上心欢喜,那裴摇光嫁入东宫做了太子妃以后,定是地位稳固,一个受宠的太子妃当然是要比个备受冷落的太子妃更有用的。
就是裴豫脸上常挂着的笑意也更真了几分,他还特意将裴摇光唤去澹泊堂叮嘱过——太子对她用心,她也不能没甚回应,白白受着太子心意,叫太子觉得被辜负便不好了。
裴摇光当时听着,不由得垂首一笑,心里头颇为冷淡地想着,她活在这世上不过十余载,可不能辜负的人或事却竟然有着这么多,莫不是上一世不行好事,背负太多冤孽,所以今生来偿。
但无论心里头如何想法,明面上作为裴豫的听话女儿裴摇光自然是要尊崇父亲教诲的。
沈放身为太子享着天下供奉,作为臣下的裴府自然无甚珍奇到能够叫太子感慨的宝物,就是有,也不该显摆出来,那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那便只能够从真情上落手,于是裴摇光便给沈放精心绣了枚香囊,缠着金线,镶着翡翠,坠着羊脂玉,华光灿灿,异样精美。
就是纹样不怎么像是绣给情郎的,在世人眼里,这情思悸动的豆蔻少女应该是要绣交颈鸳鸯,或是并翼鹣鲽,可裴摇光绣得却是副山水图——
赤赤金乌升起,霞光万道,照得金碧辉煌得很,缭雾远黛青山似要雾消,绕山碧水滚滚东流,隐隐有几羽白鹤展翅高飞向云,天地仿佛立时就要清明,瞧着很是大气雍容。
裴摇光精精细细地绣了约有半月功夫才绣好,恰逢耿金堂头一回打着东宫太子殿下的名号往裴府来送荔枝,正好将香囊名正言顺地带回东宫去。
……
夏时的日头闷人得很,一踏出屋子就有着浓浓热气扑面而来,恨不能叫那身娇肉贵的大家小姐直接晕厥过去,这时节里,便是再喜欢凑热闹的闺秀也不会下帖举宴,是难得的清净时候。
裴摇光闲闲倚在贵妃榻上,手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册游记,正读到漠北一节,天苍苍,野茫茫,实在是片舒旷景致。
裴摇光没涂脂抹粉,清水出芙蓉的一张脸面,可是衣上金绣的牡丹,院里盛绽的牡丹,都比不得这张人比花娇的清丽面孔,在这炎日里,叫人看一眼,只觉分外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听着分外熟悉的明快声响传来,裴摇光盈盈一笑,放下手中书册,抬眸望向门处,果然是裴存瑾笑眯眯地过来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细心调养,四夫人好不容易给裴存瑾养出身细皮嫩肉来。
裴家人都生得副多多少少带着点薄情意思的好相貌,裴存瑾却不是,大抵是因着她生得双圆溜溜杏眼,乌湛湛的眼瞳,没有半点权术阴晦、勾心斗角,此时她双颊带着被屋外热气烘出来的红晕,分外莺然可爱颜色。
裴摇光坐直身子,唤清沅在贵妃榻旁置下绣墩,又叫婢女送上盏凉饮子,瞧着裴存瑾喝下以后,她才温声对着裴存瑾问道:“阿蓁这是又讲究出来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她边说,边从一旁案几摆着的玉盘里头拣起枚荔枝,细细剥了以后,递到裴存瑾嘴边,那剥了红壳的荔枝洁白如冰雪,也比不得裴摇光纤纤玉手更加剔透无瑕。
饶是像裴府这样位高权重的显赫门第,这荔枝也算是件稀奇物,尤其裴家走的还是文臣清流路子,最最注重名声,若是为着口吃的劳民伤财,岂不是自找御史弹劾。
裴摇光这处的荔枝还是沈放唤人送来的。
因陛下喜欢用荔枝,福建布政使每岁都要精挑细选出来些品相极好的进贡,荔枝树连着水土被一齐移植入桶里头,由侍从精心养护着,快船快马入京都,耗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这样劳累颠簸下来,等进来宫城,呈献给陛下,也不过拢共结了二百余颗果子。
这些荔枝自然不是陛下独享,既要孝敬太后,也要赏赐六宫嫔妃、宗室皇嗣与器重大臣,以表天恩浩荡。
其实落到每人手里头也不过就是一二颗,惟有长信殿与东宫能分到满满当当的一匣子,不至于叫人连那果子的味道都没能尝出来。
太后是长辈,孝敬是理所应当的,可沈放明明不怎好此味,却依旧能年年得着最多。
此等殊恩盛宠自然惹得其他皇子腹诽,明明父皇也是不得仁宗宠爱,备受冷落,如今却叫他们这些皇子也沦落到一样命数里。
但有着陛下这例子摆在前头,也免不得叫心里头与生俱来的勃勃野心烧得耿旺盛了些,只等着在合适时候烧得轰轰烈烈,把东宫给烧得干干净净。
也因此,每每呼出那句“千秋万岁”时候,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们都分外真情真意,年迈苍老的皇帝与意气风发的太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到那时就是他们粉墨登场的好时机。
有着这念想在前头吊着,看着风光无限的太子爷,沈放这些异母兄弟们跪下称臣时候,心里头多多少少轻快了几分。
只是今岁这回却是有点不同,因为沈放得着陛下赏的荔枝以后,就直接叫耿金堂尽数送来了裴府给裴摇光。
这事自然瞒不住也无需瞒,传到陛下耳中时候,陛下一面欣喜自个赐的这段姻缘得沈放心意,一面又心疼爱子,所以又往东宫赐了匣荔枝去。
如此父子情深不免把旁人气得牙酸,谨郡王府那头刚刚解了禁闭,原本沈睿得着那荔枝以后,打算借此名头办场宴席,给自个招揽些势力,结果此事传到宫外后,气得沈睿把荔枝直接都给吃了。
他既吃了,那荔枝宴自然是办不成了,总不能叫一众文人才子对着的沈睿吐出来的荔枝核卖弄文采,太不体面,太不雅致,那就不是拉拢文臣清流,是在刻意折辱了。
但帖子已经发出,收回也是不成的,于是谨郡王妃无奈只能将这荔枝宴改为了梨枝宴,虽说如今梨花已要凋谢,香梨还未结成,可正适宜那些文人雅士伤春感秋。
这闹的,叫旁人私底下不免笑语几句。
裴存瑾吃下这颗实在金贵非常的荔枝,朝着裴摇光灿灿一笑,献宝样地说道:“我不是和三姐姐说过珍珠奶茶吗?我试了好些回,可算做出来味道差不多的了,所以特意带来叫三姐姐品尝。”
齐朝虽说男女大防不重,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如裴府这般高门大户的官宦人家还时兴举宴,识花赏月品戏,作诗写赋奏乐,但裴存瑾还是觉得如同池鱼笼鸟,备受拘束。
睁眼就是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每日如出一辙的吃喝起卧,再是锦衣玉食,也实在是叫人难捱这不变的日升月落
为了抒发心里头那些难以排解的压抑情绪,裴存瑾也是热衷上了研究食谱,借此怀念此生不知可否能再回的现代。
裴存瑾将身后婢女手捧漆盘上的茶盏小心翼翼递给裴摇光。
裴摇光抿了一口这所谓珍珠奶茶,轻轻一笑,柔声说道:“果然如阿蓁所言那般好喝。”
饶是裴摇光不重口腹之欲,也觉得裴存瑾折腾出来的这些后世食物虽然有些稀奇古怪,但确实很是美味。
裴存瑾笑意更加灿烂,她看着裴摇光,有几分试探地小心问道:“三姐姐觉得我开间酒楼如何?”
这念头是裴存瑾突然生出的,但一有就如野火般不可收拾得灼烧起来,比起总是劝着体统规矩的四夫人,裴存瑾觉得还是裴摇光更会支持她的这个想法,也更能帮她完成这个想法。
裴摇光心明眼亮,自然瞧出裴存瑾心头是如何盘算,她温声细语笑道:“阿蓁有这么多新鲜好吃的食谱,若是开间酒楼自然能够生意兴隆的。”她碧清妙目温然含笑,“阿蓁若是有意,我这里倒也正有间酒楼可以供阿蓁来大展拳脚。”
齐朝并不似前朝般打压这些商贾事,高官显宦府上大多都是有几间铺子的,只要不与民争利得太过厉害,闹到衙门里头去,朝廷是根本不会理会的,毕竟只凭俸禄,又怎能养得起一间府邸。
冯知允嫁妆里就有间如今还开着的酒楼,位置虽算不上最最繁盛地界,但也不错,裴摇光瞧过酒楼账册,生意只能说是普普通通,拿来拉拢裴存瑾倒也正合适。
裴摇光不缺金银,不介意用间酒楼来抱砖引玉,比起这些吃食,她更在乎的是在梦里头见到的所谓水泥、玻璃以及其他种种,只是可惜梦境过短,裴摇光虽知裴存瑾制出来了这些有用东西,却不知是如何制出的。
所以裴摇光不在乎裴照曦和解追月能否如梦中一般同沈适缔结良缘,却不愿裴存瑾与沈适有所牵扯,毕竟比起那两位表妹与堂妹,裴存瑾这个借尸还魂而来的妹妹实在是有用太多了。
想到这儿,裴摇光更是笑意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