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薛子兰将哭哭啼啼的薛敏敏哄好,替她套上布书包,推她去上学。
黄玉美越过两人,径直往后面房间走去。
薛子梅还赖在床上不肯起,听到急匆匆进来的脚步声,揪起脑袋瞅了一眼,不耐烦地撇过身,继续蒙头睡觉。
黄玉美没管她,摸到薛子兰床前,抬手掀翻枕头。
枕头底下空无一物。
她目光一顿,紧接着将床上的草垫子挪开半截,草垫子底下只剩光秃秃的床板。床板一马平川,藏不了东西。
她又俯下身去,朝黑乎乎的床底搜寻一番。
床底摆放着几只布鞋。
她推开布鞋,隐藏在深处的无尽灰尘翻滚着朝她汹涌而来,呛得她鼻子发痒,艰难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揉揉鼻子站起身,一脸纳闷。
嘿,才巴掌点大的地方,钱能藏哪里去?
黄玉美不信邪,一双眼如鹰隼四处扫视,终于,在铁钩卷起的蚊帐中,她眼尖地瞥见一丝布袋缝角。
急忙取下布袋,打开一瞧,里面密密麻麻的毛票。
倒在床上仔细一数,足足有六块钱!
卖菜能卖这么多钱吗?一天六块,一个月岂不是一百八十块?这收入快顶得上城里一个正式职工的月工资。
难怪薛子兰回来的时候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
这死丫头,赚了钱回来一声不吭,看来是打算独吞。
好自私的念头!
不过,薛子兰竟然有这样的气魄去镇里街上叫卖,这点倒是颇有些令人刮目。她平时看起来闷不吭声的,没想到关键时候挺能干大事。
黄玉美重新将毛票装进布袋,装完后把布袋往自己宽大的上衣口袋里一塞,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
出去前不忘阴阳一下还没起床的薛子梅,“再睡会儿吧,睡到下午起来,早午餐一起解决,也挺节省粮食。”
薛子梅拢了拢被子,只当没听见。
气得黄玉美白眼连天。
这小姑子也太懒了。
平时爱护那张脸,怕沾油烟,不愿意下厨做饭也就算了,今天早上家里闹成那样,还能纹丝不动蒙头大睡,没想过起来帮帮她的忙,真令人心寒。
平心而论,薛子兰要比薛子梅勤快得多,薛子梅若是模样没那么出挑,搁农村指定没有薛子兰抢手。
农村人哪个不是下地干活的好手?大家是娶媳妇回来帮衬家里,又不是娶尊菩萨回家好好供着。
谁愿意娶个懒婆娘回家?
话又说回来,薛子梅的目标从来都是嫁进城,农村人她是看不上的。这副睡懒觉的娇气性子还真和城里人挺相配。
或许人家就是有这个命也说不定。
幻想着薛子梅嫁进城后的鸡犬升天,黄玉美心中的怨气稍稍消减,看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人时,眼神中也多了一份宽容。
随她吧。
现在待人好些,以后有机会嫁进城,总得念念她的好。
黄玉美摸着鼓鼓的上衣口袋,心情开阔地往厨房走。
将侄女哄上学的薛子兰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掏了家底,走进屋发现黄玉美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只以为对方对她一大早出门产生不满,没怎么放在心上。
帮着生火做饭时,她坐在灶口喂柴,脑海里莫名回想黄玉美刚才的眼神,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急急忙忙起身往房间去,打开蚊帐钩一瞧,果不其然,被她精心藏在卷起来的蚊帐里面的布袋不见了!
毫无疑问,肯定是她大嫂干的。
薛子兰怒气腾腾冲进厨房,对着正在往锅里舀水的黄玉美厉声质问:“大嫂,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钱?”
“你的钱?”黄玉美明知故问:“你的什么钱?”
对方不肯认,薛子兰只得将话摊开:“我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卖菜赚的钱,一共六元,挂在床头蚊帐钩子上,现在找不到了,家里没外人来,只有你进入过我的房间。”
黄玉美无可抵赖,也不屑于抵赖。
她背对着薛子兰俯身拿抹布刷锅,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既然你老实交代了,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先说说,你拿去镇上卖的菜,是不是从菜园里摘的?”
“是。”薛子兰爽快承认。
“好,那我再问问你,这菜园里的菜是不是我们大家一起种的?”黄玉美又问。
薛子兰迟疑一下,“是。”
“那我最后再问问你,这菜园的地是不是我们全家人的地?”
黄玉美三道问题完毕,薛子兰已经领会她的意思。
无外乎地是大家的地,菜是大家的菜,卖菜赚的钱理应属于大家的钱,没有一个人独吞的道理。
薛子兰冷笑一声,“大嫂你要这么说,那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说说,每年收割的稻谷麦子是不是都是我们大家一起种的?”
黄玉美脸色一顿,没吭声。
薛子兰又问:“那每年种稻谷麦子的地是不是我们全家人的地?”
每年的稻谷和麦子是地里庄稼最大的收成,全家人一起跟着播种、插秧、收割……个个都出了力,最后卖出的钱,全部由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薛子勇收揽。
旁人没有一分。
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之前没人敢有异议。
薛子兰陡然提出来,黄玉美心里十分冒火,“好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家里的收成没分给你,你一直记在心里是不是?”
“你只知道我们拿了所有钱,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所有的支出也都是从我们手里拿出?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不需要费心打点?”
“你现在拿这个出来说事,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黄玉美甩开抹布叉起腰,把脸一横:“实话跟你讲,你的钱的确是我拿了,我拿了也不是为我自己,这是整个家庭的收入,以后也都要为整个家庭支出!”
瞧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子兰依稀记得去年冬天气候太冷,她的旧棉衣不保暖,委婉表达过想拿家里储存的棉花做一件新棉衣。黄玉美充耳不闻,建议她多穿几件,这样就不会冷了。
更凄惨的是她爸薛有福,年前害了一场感冒,高烧不退,人晕晕乎乎,她让大哥送她爸去卫生站挂水,她大嫂拦在门前,坚称挂水对老年人无益,只让他坐在家里捂汗。
得亏她爸命硬,熬过这一劫。
家里的物资与积蓄,向来只用在大哥一家四口。
薛子梅是个例外。
她没盼到的新棉衣,薛子梅在年前幸运地拥有一件。
所以啊,徇私也就罢了,偏还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这让人如何能忍?
“既然这样,那以后家庭的收入支出都记在账本上吧。”
薛子兰一句小小的提议让黄玉美大为光火,仿佛记账二字是对她假公济私的揭发,是对她辛勤付出的侮辱。
“记账?你让我记账?”
黄玉美气得跳脚,紧紧拽住住薛子兰的胳膊,不由分说往旁边小屋里蹿。
薛有福在小屋里装聋作哑半躺着,终于,战火还是蔓延到他面前。
“爸,你给评评理,你的好闺女让我把平时的开支都记账,这分明是不信任我!”黄玉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半跪在薛有福膝盖前,哭诉:“我嫁进你们薛家这么多年,任劳任怨,没想到还要被人这样恶毒的猜忌!我心里苦哇!”
黄玉美吵架有两大原则,其一,有理的时候千万不要饶过别人;其二,无理的时候一定要打感情牌使苦肉计。
最开始讨钱的争端已经演变成黄玉美的诉苦大戏。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当初嫁给你们家子勇,一台自行车都没有,村里人都笑话我恨嫁,一分钱不花就被骗进了薛家。”
“稀里糊涂跟了子勇,为他生儿育女,这几年日夜操劳,根本没过几天好日子,人家月子里有婆婆伺候,我月子里第二天就要下地干活,我抱怨过一句吗?”
“子勇这人老实,我也不图他飞黄腾达,我只求跟着他能过点安稳顺心的日子,可您瞧瞧,我现在这日子是一点也顺心,处处有人给我上眼色让我难受啊!”
话里意有所指,薛有福一清二楚。
黄玉美和薛子兰在厨房的对话全都落入他耳中,他本来不想掺和,他那精明的儿媳偏偏要拉他主持公道。
他自己的闺女是什么性子他还能不清楚?
薛子兰这丫头从小就沉默寡言,做得多说得少,和她大哥薛子勇一个脾性,都是随了他的基因。
他的基因不好,总是默默吃亏,比不上嘴甜滑头的人。
这三个子女中,薛子梅是最让他放心的,这丫头心高气傲,也挺有本钱,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薛子勇人虽然憨厚,娶了个能说会道的厉害媳妇,只要本本分分,以后也能越过越好。
至于薛子兰,这丫头性子太老实。
女孩子太老实是镇不住夫家的,这一带都是女人强势主家,以薛子兰的性格,以后受了委屈估计也不会跑回娘家哭诉,一定在哪个角落里默默消化,消化完了抹干眼泪继续乐观坚强地生活。
小时候对这闺女忽视太多,导致她愿意先付出很多很多,哪怕只得到一点回报,她也会认为她的付出很值得。
这样的性格,如果嫁了人,遇见对的人是三生有幸,遇见不好的人,恐怕会是万丈深渊。
他的时间不多了,年前一场感冒费掉他半条老命,身子大不如前,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薛子兰出嫁。
在一天一天掰着手指过日子中,他没等到薛子兰出嫁,倒是等到薛子兰性格迎来转变。
搁以前,薛子兰是万万不敢这样同她大嫂争辩,连小声反驳一句都做不到,生怕惹了她大嫂不高兴。
现在的薛子兰不仅敢于同她大嫂顶嘴,更敢于为自己的利益主动争取。
看来他那死去的老婆子的基因在开始慢慢复苏。
这样挺好。
女孩子就该强势些。
薛有福心里颇有些安慰,面上却装出一股为难。
他翻身坐起来,拍拍黄玉美的肩膀,又朝薛子兰使使眼色,“我看这事这样吧,玉美说得没错,菜园是大家的,从菜园里摘菜卖了钱,大家伙也都有份。但这事是子兰去做的,她一大早骑车去镇里卖菜,也挺辛苦。你们看看怎么把钱分一分。”
薛有福是个撒手掌柜,对于要拿主意的事情他能推就推,已经好些年不管事,这次难得开了口,黄玉美没忤逆,算是默认他的提议。
薛子兰也没吭声。
她爸向来是不站在她这一边的,今天难得说句公道话,都让她误以为她爸偏着她。
想想拿出一点也不是不行。
镇里那些摆菜摊子的摊主都要上交一点保护费呢,她就当是给家里交了一点保护费吧,以后不用偷偷摸摸大早上溜出门,可以光明正大走出来,也是个好事。
薛子兰已经做好退步的打算,只要黄玉美做得不太过分,她可以接受。
偏偏黄玉美过分至极,“我想了想,爸说得对,子兰一大早把菜运到镇里去卖挺辛苦的,这样吧,六块钱里我只拿走五块,剩下的一块钱留给子兰做私房钱,让她买点想买的东西。”
一块钱?薛子兰冷笑,“你打发叫花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