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辣,张千帆顶着骄阳愤愤从张家大院奔走的身影落在不少村民们眼中。
洪喜霞拿着锅铲追出来的滑稽形象更是勾起众人的好奇心,大家纷纷将脑袋探出院门,竖起耳朵偷听两人模糊不清的争论。
薛子兰背着背篓割猪草,站在田埂上远远望见这一幕,悻悻收回目光。
她一向不喜欢凑热闹。
哪怕是她讨厌的人。
不一时,四周风起,吹动的起伏麦浪中迎面奔来一个男人。
张行舟气喘吁吁停在她面前,鼻子里吐出的呼吸混重紊乱:“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我二姐去过你家,我也不知道她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的事……总之,这些都不是我的意思,我根本不知情!”
他二姐怒气冲冲跑出家门后,他才从他大哥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之前提错亲的事情还没个回音呢,他二姐又进来掺和一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怕薛子兰误会,急急忙忙跑过来解释。
薛子兰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躬身下腰,割了一把田埂边长得茂盛的猪草,反手放进背后背篓。
这副不表态的架势看得张行舟心里没谱,一时紧张起来。
他双手揣在身前紧张地搓来搓去,忍不住出声试探:“你生气了吗?”
薛子兰动作一顿,将镰刀利索插进背篓,定定看向他,语气不疾不徐地质问:“你妈提错亲,你大哥打了我二姐一巴掌,你二姐来我家讨回提亲礼,你们家这么给人难堪,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我大哥打了子梅一巴掌?”张行舟震惊,这事他并不知情,“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并不重要,我只看出你们家人并不欢迎我也并不尊重我,所以你也没必要在这里解释。”
冷冷放出话后,薛子兰背着背篓跨过田埂,朝另一条小道走去。
张家人的行为实在太过分,如果不是茅台酒被打碎,实在赔不出来,她那贪财的大嫂这次恐怕宁愿退货也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张行舟紧紧跟在她身后,想开口解释,满腹的草稿到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反驳不了。
他母亲故意提错亲的行为外人不知,他心知肚明。他二姐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事情,他上辈子也经历过。
只不过那次张千帆提前和他商量过,他坚决地拒绝了。
这辈子很多事情与上辈子有些出入,仅他的婚事一项,不知道横生多少波折。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大哥对子梅动了手。
这个节骨眼上,对薛子兰的家人动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子兰的话没有错,他的家人似乎并不欢迎也并不尊重她。
现在还没过门,都敢做得这样明目张胆,以后过了门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这让薛子兰如何有信心与他一起生活?
她是他选择的人,是他一度表明态度要娶回家的人,是他花费重金购置提亲礼来彰显重视的人,家人们不尊重她,何尝不是对他的轻视。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家里的真实地位,张行舟满脸愤恼。
他早该明白的。
他都重活了一辈子,为何还要受限虚无缥缈的论理孝道。
死过一遍的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对不起,我应该向你道歉。”张行舟深刻反省自己,“很多事情其实可以避免,都是我做得不够好。”
“比如提亲,我应该亲自和王婶子交代,比如提错亲后,我也应该亲自去你们家解释,至于我二姐那边,我应该将我的决定提前通知她。”
一番话诚恳真挚,听得薛子兰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看他。
这人倒是个实诚的,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比起你自己,你的家人难道不更应该道歉?”
“我不准备替他们道歉。”张行舟一脸严肃。
这话听得薛子兰脚步一顿,她顺势停下来割路边的猪草,埋低脑袋不去看他,“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准备原谅他们。”张行舟的声音坚定又决绝。
薛子兰眸子微怔,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看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打算分家。”
张行舟开始娓娓阐述他的畅想:“工作这几年我也存了些钱,拿这些钱我们重新盖一座房子吧,就盖在那边田里。”
他大手一指,不远处一块地里种满金灿灿的油菜花。
“等烧完窑,攒够砖,那块地里的油菜花也接近成熟,咱们收割完就可以动工,工期加紧一点,到年底咱们肯定能住上新房子。”
上辈子结婚后并没有分家,在村里生活没多久,他工作上稳定下来,带着妻儿去了县城租房住。
这一次变故太多,分家也好。
以后纵使要去城里发展,在老家建座自己的房子也不是坏事,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回来,起码有个立脚的地方。
况且现下是需要他拿出态度的时候,他们家人的所作所为着实不尊重薛子兰,分家另住就是他摆出的态度。
这副畅想听得薛子兰心中发愣,她没料到张行舟能下这样大的决心。
村里人都是结婚后才分家,鲜少有未婚分家的例子,传出去恐怕要被人议论家中不和。
无论如何,张行舟露出的姿态中,都是以她为重。
这种重视她甚至不曾在自己家人中获得。
薛子兰面上有些发烫,背过身子有一茬没一茬地踢着田埂旁的青草,瓮声瓮气地问:“你就不怕别人议论你?”
张行舟跨步走到她面前,一本正经:“我只怕你不答应嫁给我。”
一句话掷地有声,周围挥舞的麦穗皆是见证。
薛子兰的下巴快到贴到胸口,原本泛红的脸上愈发烫人,她又转过身拿背影对着他,小声埋怨:“不都说你木讷寡言么。”
怎么一张嘴还挺油嘴滑舌。
“这可不是油嘴滑舌。”张行舟赶紧为自己正言:“我这都是真心话,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你总不能不让人说真话吧?”
薛子兰没接话。
张行舟拿出的态度她全部看在眼里,只是……
目前这一切都是空话。很多女人就是被男人几句空话哄了回去,一辈子当牛做马,她不爱听空话,喜欢做实事的人。
“你先做到再说吧。”
她收起镰刀,背上背篓,从小道上飞快奔走,身影逐渐缩小,留下的话却久久回荡在张行舟耳边。
是啊,他媳妇向来喜欢实干家,看来他得拿出点行动。
回到家的张行舟准备找母亲洪喜霞谈点事。他跨进院门,瞧见洪喜霞拿着木制锅铲,一下一下狠狠敲着张远洋的胳膊。
边敲边骂:“你个短阳寿的,你把你妹气跑你心里就开心了?”
“你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就被你气跑路,你说你是不是过分?”
“你明天给我进城一趟,亲自去登门道歉,你妹要是以后都不肯回娘家,看我不把你胳膊卸下来!”
这样严厉的阵仗张行舟从未见过。
哪怕当初张远洋被骗婚、被卷走所有礼金,万分心痛的洪喜霞也只是痛骂那个骗婚女,哭诉自己命苦,从未打过甚至骂过张远洋一下。
现在看来,张千帆已经替代张远洋,成为洪喜霞心中最重要的孩子。
很显然,张远洋也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性别之分终究没法战胜利益之分,有用的闺女比没用的儿子要金贵。
“她爱回不回,我不去道歉。”张远洋冷冷丢下这一句,烦躁地冲出门,躲避他母亲狂乱的敲打发泄。
洪喜霞追出去好几步,身体赶不上年轻人,靠在院门边喘气,拿着锅铲遥指张远洋的背影,想要痛骂几句,眼光瞥到周围邻居探头探脑的身影,忍了气,砰地一声把院门狠狠关上。
想看她笑话?
呵,没门!
洪喜霞憋着一肚子气走到院子中央,手里空荡荡拿着一只锅铲,才想起锅里还炖着她为回娘家的闺女精心准备的五花肉。
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一看。
锅底烧干,五花肉熏成黑乎乎的一坨,毫无食欲可言。
得,闺女被儿子气跑了,儿子被她骂跑了,现在五花肉也糊了。不顺心的事都赶到一起,洪喜霞怒上心头,把锅铲狠狠往地上一砸。
锅铲在地上蹦跶几下,跳落到走进来的张行舟脚边。
张行舟弯腰将锅铲捡起,瞧见他母亲正拿衣袖抹眼角,他将锅铲轻轻放在灶台上,试图商量:“妈,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
迅速拿衣角擦干几滴泪后,洪喜霞泄气地往小板凳上一坐,“你说吧,反正千帆回去了,我也不着急做饭,你说吧。”
张行舟搬出小板凳在洪喜霞对面坐下,缓缓道:“妈,这几年我工作的钱都存在你手上,算来应该有三千多块吧?”
他已经工作三年。
虽然是临时工,平时替请假的老员工补班,或者生产任务紧的时候才有他的班,工资比不上正式工,但三年下来也存下不少积蓄。
头一年工资低,一个月大概只能拿六十多块钱,第二年形势稍好,每个月能拿八十多,到现在工资普遍提高,一个月能有一百出头。
断断续续算下来,三千块只是保守估计。
张行舟没做过账本,心里却有个谱,“我想腾两千块出来,盖座新房子。”
“你要建新房?”洪喜霞满脸惊愕,“你现在就要分家?”
张行舟没否认,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放圆润了些:“只是嫌现在的房间有点小,怕太拥挤。以后等大哥成家,大家有了子女,迟早也是要分家,早一点迟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洪喜霞急得从板凳上跳起来,“你好歹等结婚之后再分家啊,你现在分家,别人要怎么想?还以为你们两兄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别人怎么想我不关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张行舟态度坚决,“这事我已经做好决定,妈,我不是来争取你的意见。”
好好好,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不把她放在眼里,连最老实本分的张行舟说话也开始夹枪带棒。
一天之内,洪喜霞受了三回气,气得她头昏脑涨说不出话。
她系紧头上的绿头巾,摸着小板凳重新坐下来,稍稍恢复冷静:“就算建新房,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啊。”
烧几口窑的事,哪用得上两千块。
“我还想买些家具,布置一下婚房。”
语调平稳,有条有理,看来张行舟筹谋已久,不是一时兴起。
洪喜霞垂下脑袋,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支支吾吾:“我手里没那么多钱。”
声如蚊呐,却像蚊子嘴狠狠扎进张行舟心里,他心脏猛地一缩,“钱呢?”
洪喜霞不自在地摸搓着脸颊的老皮,为难地解释:“前些年,你大哥结婚,我在外面借了点钱。”
话没说尽,张行舟已领会其中意思。
他大哥几年前的婚礼办得很是风光,金银首饰也给新娘备了不少,他一直以为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一点家底,被他母亲全部用在大哥身上。
不曾想,那些风光是以举债为前提。
张行舟尽量稳住情绪,缓声问:“就算拿去还债,多少也还剩一些吧?”
前些年的物价比现在低得多,举办一场婚礼,花费一千块都算豪华,哪怕一部分工资被洪喜霞拿去还了债,也不至于两千都没剩下。
洪喜霞顿时将脑袋垂得更低,声音比之前更细:“你二姐嫁进城,我给她备了点嫁妆。”
“你知道的,你二姐能找户城里人家不容易,如果嫁妆不齐全,肯定要被人家瞧不起,以后在婆家也不好做人,我……”
“行了。”张行舟冷声打断,深呼吸一口气,“我只想知道,还剩多少?”
洪喜霞没吭声,只哆哆嗦嗦伸出三个手指头。
张行舟刷地一下站起身,面沉如铁往外走。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冷冷道:“这三百块钱您留着吧,以往那些钱我也不追究了,就当是您抚育一场的辛苦费。”
“我重新建房子不要您一分,以后我的工资也不会再给您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