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的张远洋手还发着抖。
跨进院门,张行舟一脸焦急地迎过来,“怎么样,解释清楚了吗?薛家那边态度如何?”
“解释清楚了,态度还好,说是两天后再给回复,我到时候再去问个信。”张远洋不敢抬头看人,埋头往房间走。
他闯了另外一个大祸。
怒气攻心之下,双手不听使唤,扇了薛子梅一巴掌。
他不该动手打人的,无论如何,他该忍住。
这次是去替张行舟的婚事周旋,好不容易对方薛家没介意提亲乌龙,他一个巴掌彻底给毁了。
在薛家门口动手打人,实在过分。
万一薛家心存芥蒂,不愿意薛子兰嫁过来怎么办?
他岂不是亲手弄砸了自己弟弟的婚事?
张远洋良心难安,气恼地往床上一趟,拉过被子蒙住整个脑袋。
在喘不过气的狭小空间里,他闭上眼,眼前莫名浮现薛子梅那张轻蔑的脸,她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看不起人的高傲。
她抱臂斜眼睨他,她公然羞辱。
她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扯开,露出里面腐朽得快要发烂的灵魂,曝晒于烈日之下,灼得他全身难受,连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疼。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麻痹,其实不然,一句直白的奚落能即刻将他打入地狱,地狱里,是他当年破裂的美梦。
张远洋心里五味杂陈。
以前能心安理得混吃等死,现在遮羞布被人扯开,他连自欺欺人都难以再做到。
如果一个人不能继续麻痹自己,该用什么方式来逃避痛苦?
张行舟跟着走进房间,瞧见张远洋又像往常一样大咧咧躺在床上,只得放轻脚步退出去。
他还有一堆话要问,可他大哥似乎不愿多谈。
罢了,等下直接去找子兰问问吧。
张行舟推动靠在院墙边的自行车,打算还车的过程顺便从薛子兰嘴里探探口风,他刚挪动车子,余光瞥见母亲洪喜霞从屋子里走出来。
洪喜霞还在和他置气,见他要出门,问也不问,一声不吭坐在稻草堆中继续拧草把。
院子里,安静的气氛有些尴尬。
张行舟也没有开口打破僵局的打算,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出了门。
等他一走,洪喜霞置气地将手中草把朝院门一扔,嘴里愤愤:“臭崽子,脾气真犟!”
跟她低个头能怎样?
她是他亲妈,亲妈总不能跟自己亲儿子真生气。
气死她了。
难不成还真要让她先低头?
生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犟,张远洋是头犟驴,张行舟是头沉默的犟驴,还是闺女好,这个家就属闺女最贴心。
想到嫁进城让她脸上风光的闺女,洪喜霞内心泛起一股得意。
她站起身看看日头,估摸着这两天张千帆该回来一趟了。
——
城里纺织厂职工家属院中,张千帆正忙着将一袋一袋碎布打包。
她丈夫崔志强看她忙得不亦乐乎,在旁边泼冷水:“以后少从厂里拿这些不要的边角料,让人瞧见了,以为我们家穷得连套衣服都买不起,还得拿这些不要的布料去做衣服。”
“为什么不拿?”张千帆瞪他,“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抢到的!你不帮忙就算了,别打消我积极性。”
五月的天有些燥热,崔志强没跟她争辩,打开风扇吹风,嗤笑:“又是拿去送给你妈的?”
“嗯,我有段时间没回去了,趁今天休息,回去看看。”
她说着将一包一包捆好的碎布塞进大的行李包中,转身从橱柜里掏出一袋薄荷糖。
崔志强吹着风,冷不防道:“你妈知道你给她送的东西都是咱们不要的吗?”
这话刺得张千帆面目通红。
她停下手中动作,叉腰跟崔志强理论:“什么是不要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这些布料很容易抢?咱们厂的妇女两只眼睛都盯着呢!你手慢一点都抢不到好吗!”
“况且这些布料都是新的,有些比较完整,还能拿去做衣服呢,隔壁的李婶子抢了布料都是拿出去二手转卖,你以为这些边角料真不值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不了解就别乱说。”
崔志强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不贵,他只知道,任凭张千帆说得天花乱坠,从没见她拿这些不要的布料给自家人做衣服。
可见,她也是知道这些布料做的衣服拿不出手。
崔志强觉得好笑,指着她手中的薄荷糖:“这个肯定是咱们不要的东西了吧?连丽珍都不喜欢吃。”
崔丽珍是他俩三岁的闺女,在厂区上幼儿园。
小孩最爱吃糖,有次剥了块薄荷糖给她,她辣得直嗦嘴,当场把糖吐地上。以后再闻到薄荷味,她像耗子瞧见猫,有多远躲多远。
“这是厂里发的福利,咱不能浪费了。”张千帆争辩,“况且,咱们不爱吃,不代表我妈他们不爱吃,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万一他们就爱吃呢?”
“行行行。”崔志强不想争论,催促她:“你快走吧,等下赶不上车了。”
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的张千帆听到这一句,一下子来了气:“你又不跟我回去?”
“不去,你回娘家回得勤,一个月就要跑两趟,我跟着不是要累死?况且那是你的娘家,又不是我的。”
崔志强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可以。
每逢大节日,他都会陪着张千帆下乡做做面子工程,平时一些日子也想让他配合,那就太难为他了。
张千帆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平时你不跟我去也就算了,这次关系到你的升迁,你也不跟我去?”
“关系到我的升迁?怎么还跟我扯上了?”崔志强一脸不解。
张千帆上前作势拧他胳膊,气呼呼道:“我昨天晚上躺床上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昨天晚上?”崔志强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来,烦躁地摆手,“昨天晚上下班回来比狗都累,躺床上迷迷糊糊的要睡觉,你说话就跟催眠一样,我哪能听进去。”
“所以你昨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
看着崔志强一脸茫然的模样,张千帆无奈地叹气:“我昨天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科长的女儿不是还没出嫁么,我想撮合她和我弟。”
崔志强一愣,“你是说行舟?”
“不然呢?我还有哪个弟弟?”张千帆白他一眼。
“可是……科长那个女儿长得不咋地。”想到张行舟一表人才的外貌,崔志强狐疑:“难道你弟能答应?”
“怎么不答应?人家科长的独生女,长得只是普通了些,又不是难看,她这条件配我弟,是我弟高攀了。”
“要不是我弟在县城有份工作,人又长得盘儿靓条儿顺,我还真没把握当这个媒人,不过我听说科长女儿喜欢以貌取人,我觉得这事有八成把握。”
“这事要成了,行舟的临时工肯定能转正。你呀,到时候成了科长亲戚,说不定也能混个组长当当。”
对于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行径,崔志强内心十分不齿。
转念想到厂里不少人都是走捷径升迁,把自己压得死死的,如果有关系不用的话,也是傻蛋一个。
他对此保持沉默。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八字没一撇的事,他暂时不抱太大希望。
“所以我这次回去就是去探探情况,我妈比较开明,她一向都希望我弟能在城里安身,她肯定会同意的。”张千帆说着踢了踢崔志强的脚尖,“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不去。”崔志强把头一扭,转过去继续吹风。
“不去就不去,你不跟我回去的次数多了,也不差这一回。”
张千帆拎起大包转头就走。
崔志强叫住她,玩味地问:“你不是还有个单身汉哥哥么?你怎么不替他操心操心婚事?”
“他没救了!自己不争气,谁也救不了。”
张千帆扛着大包头也不回地出门。
她熟练地买票坐车,路上颠簸一个钟头,很快到了镇里。
从镇里回到家还有好几公里的路,拎着大包的张千帆怕累,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三轮车车身破旧,一路哐当哐当响。
二十分钟后,三轮车停在路口,张千帆拎着大包从车里出来,一眼瞧见她妈洪喜霞站在门口张望。
“妈!”她大着嗓子喊了一声。
洪喜霞立即笑容满面热情迎上来,“哟,真是你啊。我远远看到一辆三轮车,猜到可能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快进屋快进屋。”
她接过张千帆手中的大包,感受到重量不轻,眯着眼问:“这又是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我们厂里的一些布料。这不夏天快到了么,妈你可以拿去做几套短袖。”
一听是布料,洪喜霞眉开眼笑,“是该做几套短袖,你大哥现在长胖了些,从前的短袖不合身了。”
张千帆撇嘴,“妈,你别尽想着大哥,你自己也做几套。”
“是的是的。”洪喜霞一边扬起笑脸附和,一边问:“志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最近厂里忙,他今天不休息。”张千帆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炉火纯青。
洪喜霞不疑有他,又问:“丽珍呢?”
“幼儿园待着呢。”
两人说话间走到堂屋,洪喜霞放下手中的包,迫不及待检查里面的布料。
翻出一截截崭新的布料,她眼角的皱纹逐渐加深,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几乎快要乐成一条缝,“哦哟,在城里上班真不赖。你嫁人算是嫁对了。”
如果嫁在村里,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现在指不定还在地里干活呢。
人各有命,她家千帆的命就是好。
洪喜霞满脸欣慰,埋头仔细挑着一片片崭新的料子,在心里估摸它们的用处。
突然,从中摸出一包糖。
“这是什么?”
“这是咱们厂里发的福利,叫薄荷糖,含进嘴里冰冰凉,最适合在天热的时候吃,我都舍不得吃呢,全给你们带过来了。”
一番话情真意切,听得洪喜霞内心动容。
闺女真是什么事都挂念着她啊,她又感动又赧然:“你也不用都带给我们,你留着给丽珍吃啊。”
“没关系的,厂里还会发。”
张千帆嘴里卖乖,一双眼往屋子里扫视一圈,没看到张行舟的身影,她皱眉:“妈,就你一个人在家?”
“没呢,你大哥也在。”洪喜霞指了指张远洋的房间方向,“要不要去跟你大哥打声招呼?”
“大哥估计在睡觉呢,等下再去。”她拉住洪喜霞的手,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坐下,“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洪喜霞一愣。
从来只有她找张千帆商量事,这还是张千帆头一次主动和她商量事,看来事情不小。
她立即严肃起来,小声问:“什么事啊?”
张千帆压低声音,娓娓道来:“妈,是这样的,我们厂里生产科科长的闺女到了出嫁的年龄,人家是城里的独生女,人长得还不错,我想把她和行舟撮成一对……”
话到一半,洪喜霞拧眉:“我看这事不成。”
没料到会遭到母亲的反对,张千帆一脸惊讶,“妈,你可不能糊涂!这是咱厂里科长的闺女,行舟要是娶了她,就能在城里立足,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希望是这么希望,但是……”洪喜霞丧气道:“行舟已经在村里提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