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把薛子兰护送回家后,张行舟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
院子里,洪喜霞坐在小板凳上拧草把,见他回来也不打招呼,抬眸看他一眼,眼神有些闪躲。
张行舟将自行车停在院墙边,径直走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妈,你当时跟王婶子是怎么交代的?”
烟是他买的,酒是他备的,所有的东西都由他亲自打点。他也明确和自家老妈表过态,自己要娶的人是薛子兰。
照理是不可能弄错的。
现在出了问题,唯一可能是他母亲向王婶子交代的过程中出了差池。
提亲这种事,总要长辈出面才算隆重合规,没想到他一向做事靠谱的母亲,这次犯下严重错误。
“妈,我一直说我要娶子兰,从来没提过子梅,怎么王婶子去薛家是向子梅提亲?”
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洪喜霞没吭声,侧过身子扭到一边继续拧草把。
这副躲避的态度看得张行舟心寒。
他联想到早上他妈和王婶子的对话,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妈,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对!”被激怒的洪喜霞蹭地一下站起身,立眉瞪眼:“我就是故意的!”
“那子兰长得普普通通,人太老实木讷,话又少,你看上她什么了?”
“子梅长得比子兰好,人也聪明伶俐,嘴巴乖巧会说话,条件和你正相配,你娶她才是合适的。”
滔滔不绝倒完苦水,洪喜霞语重心长总结:“妈这都是为你好。”
“是吗?”张行舟目光泛凉,“为我好还是为大哥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洪喜霞一双眼受惊地眯起,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很快被她虚张声势压下,装出一副震惊至极的模样,“你自己亲妈你都怀疑?”
“我不为你好我为谁好,我辛辛苦苦把你们三兄妹拉扯大,你不念一点好也就算了,还怀疑我?你个没良心的,我这么多年的辛苦真是白费了。”
“我要去你爸的坟头哭一哭,他当初的话是对的,他……”
听不下去的张行舟冷声打断:“既然子兰不好,为什么你要把她介绍给大哥?”
一句话怼得洪喜霞哑口无言。
她心里的确有些小心思。
自从张远洋被仙人跳之后,整个人对生活的意志大大消减,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是不给他再找个对象,下半辈子铁定废了。
偏偏周围姑娘都不肯嫁,肯嫁的类似老李头家的跛腿闺女,她又看不上。
张远洋已经二十六了,再耽搁两年,马上要奔三,到时候更难找姑娘,她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薛子兰身上。
薛子兰这姑娘人很勤快,每次碰见都是在默默做事。话不多,也不爱搬弄是非,和张远洋生活肯定不会介意他过去那段被骗婚的经历,也不会以此来拿捏他。
她已经留意薛子兰好一阵子,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让王婶子去薛家周旋周旋,没想到张行舟抢先一步要娶人。
这能怪她自作主张吗?
薛家两个妹子,薛子梅各方面都出挑,和张行舟在一起最般配不过,薛子兰和张远洋生活也合适,多么完美的两对啊。
要是张行舟娶了薛子兰,薛子梅眼光那么高,铁定看不上张远洋,到时候张远洋又不知道要打多少年的光棍。
两兄弟就该互相扶持嘛,她自认没做错。
“我就随口提了一嘴,这不是八字没一撇嘛,你揪着这个不放做什么。”
看着自家母亲嘴硬的模样,张行舟心里一片冰凉。
从小到大,他对母亲的偏心不是没有察觉。
他那早逝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原因是他长得太俊朗标致,不像亲生的。
他母亲刚怀孕的那段日子,父亲调去防洪一线修水渠修了一个月,回来时,村里一个知青正好因工作返城。
那位知青长得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他父亲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母亲和那位知青之间藏着不清不白的关系。
母亲叫屈,“冤枉啊,我这个样子,人家知青哪里看得上!”
父亲觉得这话有道理,但又对模样俊俏的儿子处处怀疑,心情不畅快时,总要提起几句,怼得母亲面红耳赤无法反驳,父亲心里的气也就消了。
长此以往,受气的母亲认定这一切源自他破格的长相,把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怨气转而撒到他头上。
从前一些小事,他并不想计较。
没想到终身大事,他母亲也能这样胡来。
张行舟失望透顶。
“以后我的事,你都不用管了。”
这话颇有些决裂的意味,洪喜霞一听,面色大变,张嘴就要哀嚎:“作孽啊!自己儿子都……”
“够了,闭嘴吧!”
屋子里传出的一声怒斥粗暴地打断她。
张远洋顶着一头鸡窝懒洋洋踏出房间,上面不着片缕,下面一条花裤衩,脚上趿着一双人字拖。
他斜靠在门框上,一脸不耐烦地看向洪喜霞,“大清早就听你一个人不停叭叭叭,你有这劲留着下地干活不行?”
“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讨对象了?你能不能别剃头担子一头热,还怕别人笑话我笑话的不够多?”
被两个儿子齐齐围攻,洪喜霞悲上心头,两眼一热,拍着大腿作势要哭,“哎哟我这命苦哦,老头子走得早,留我一个……”
“得了得了,”张远洋堵住她话头,“给谁哭丧呢?行舟吃这套,我可不吃,你搅黄行舟的婚事你还有理了?”
一听这话,原本装模作样的洪喜霞真来了气。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谁啊。
张远洋不感激也就算了,反倒还来指责她,简直狼心狗肺!
“不知好歹的东西,”洪喜霞往张远洋胳膊上重重一拍,愤愤骂道:“你单着吧,你就单着,打一辈子光棍!”
院子里一堆稻草堆成小山,洪喜霞没心情继续拧草把,一扭身往屋里钻,气得躺床上闭目养神,谁也不理。
留下的烂摊子总得有人去收拾,张行舟转身要往外走。
张远洋叫住他,“你准备去哪?是不是要去薛家?”
“嗯。”张行舟无声叹息,“这事总要说清楚。”
他答应过要给薛子兰一个交代,只是……现下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如实吐露的话,让薛子兰知道他妈存着把她介绍给他大哥的心思,恐怕她以后相处会尴尬。
这个措辞得好好组织一下。
“你不要去,我去吧。”张远洋从房里随意翻出一件短袖套上,用五指当梳子薅薅顶上一团乱麻的头发,一本正经道:“这种事情,你不方便出面。”
提错亲这种事,澄清就意味着得罪薛子梅,去澄清的人注定要受到薛家一顿审视与指责。
张行舟以后是要做薛家女婿的人,现在过去澄清,只会平白无故拉仇恨。
这不合适。
拉仇恨的工作只能薛家另外的长辈过去。
张行舟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父亲走得早,母亲跟他置气,大哥又刚被撮合给他媳妇,他孤立无援,只能自己去。
不过他大哥看上去并没有将母亲的提议放在心上,也并不领母亲的情,他斟酌一番,决定采用他大哥的意见。
“那就麻烦大哥去薛家好好谈谈。这一去肯定要听些指责的话,大哥怕是要受些委屈。”
准备出门的张远洋一听这话,嗤笑:“哟,那正巧了,听了这么多年闲话,我脸皮比城墙还厚,委屈是不可能委屈的。”
这点指责难道比村里的嘲笑还折磨人?
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这点委屈只能算是芝麻绿豆。
“那麻烦大哥你把话说得圆巧一些,”张行舟想好措辞,“就说是咱妈和王婶子交代的时候嘴瓢说错了,心里想的是子兰,说成了子梅。”
这借口听起来离谱,但总比如实相告要好得多。
“行了,我知道的。”张远洋拍拍张行舟胸膛,顺手从他胸前口袋里掏出半包烟,抽出一根点燃,吞云吐雾地惬意出门,扬手挥别。
“走了。”
——
薛家正面临一场暴风雨。
坐在堂屋中央的黄玉美斜眼瞟向站在门口的人,冷言冷语:“哟,这不是要去县城打工的小姑子嘛,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以为起码三天后你才找不到工作灰溜溜回来,没想到不到三个钟头你就回来了,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啊。”
“行了行了,”薛子勇把怀中哭喊的儿子往黄玉美手上一塞,“壮壮饿了,先给他喂奶吧。”
打完圆场的薛子勇转身将薛子兰拉进门,端起一副大哥的架势,语重心长地教育:“以后可不能一声不吭跑掉,家里人都会担心的。”
家里人都担心,但没一个去追她。
薛子兰看破不说破。
“行啊,就你会当好人是吧?”黄玉美撩起左边衣服准备喂奶,看到薛子勇舔着脸做和事佬,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院子的柴劈完了?劈完了去割猪草,一大堆事要做呢,你还有时间杵这里闲聊?”
薛家向来是黄玉美当家,薛子勇怕老婆。
平时犟两句嘴也就算了,黄玉美真要动怒的时候,他是不敢吱声的。
眼下黄玉美已有动怒的趋势,为了避免触霉头,薛子勇没接话,闷头往后院走,走时朝薛子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情况放机灵点。
决定回来就做好了受大嫂冷嘲热讽的准备,薛子兰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她没去看给孩子喂奶的大嫂,拎着行李包走向房间。
没走两步,薛子梅从后院蹿出来,热情拉住她的手,“哎呀,你可回来了!这个家没你不行啊!”
大嫂的冷眼和大哥的打圆场都在薛子兰意料之中,唯独薛子梅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突如其来的过剩热情让她颇有些不自在,还没等她适应这份姐妹情深,薛子梅拉着她往厨房走,“快快快,锅里正烧着呢,等你救场,没你不行!”
薛子兰神色冷下来。
原来“没你不行”是这个意思,这个家离不开她的只有家务。
“愣着干嘛,快跟我去厨房呀。”薛子梅积极把她手中的行李包放进房间,推着她往厨房去。
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薛子梅认为厨房的油烟会让人变老。
她明明会做饭,总是偷懒不下厨。
家里的家务多半让薛子兰包揽,薛子兰不在,她大嫂偶尔也会生火,她大嫂有事,她大哥也能做饭。
总之,一般不会轮到她动手。
今天一大早先是薛子兰留信离家,接着是她大嫂照顾闹腾的小孩,她大哥被安排劈柴喂猪,她再闲着就说不过去了。
可她实在不愿做饭。
刚把火生起来,听到薛子兰回来的动静,她立即高兴地上前迎接。
她算是明白了,这个家没了薛子兰,落到她身上的家务将会大大加重。
看来她得比薛子兰先出嫁才行。
突然,被她推着走的薛子兰脚步一顿,返身过来,当着大家的面郑重道:“我答应这门亲事。”
薛子梅一惊,“你答应嫁给张行舟?”
听到这话的黄玉美也是一愣,转头看向薛子兰,“你答应了?”
看吧,出去一趟知道险恶了吧。
女人还是嫁人的好。
欣喜于薛子兰的想通,黄玉美心里气消了一大半,语气也变得和气,“你看,早答应不就好了。”
“不是,你怎么突然就答应了?”震惊于薛子兰态度转变之快,薛子梅一脸疑惑。
薛子兰直言:“是张行舟把我追回来的,他说他要娶的人是我。”
“啊?”
全屋人满脸震惊,连在后院劈柴的薛子勇听了,也忍不住过来探问,“这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但张行舟说会给我一个交代。”
薛子兰的解释让黄玉美想到大清早张行舟着急忙慌过来询问行踪的事,原来张行舟抢了周游的自行车,风风火火的是去追薛子兰去了?
难不成张行舟要娶的人真是薛子兰?
没道理啊,人家怎么没看中薛子梅呢?
黄玉美想不通,想不通也就没再深想,无论事情真相怎样,反正结果如了她的意,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有人高兴就有人不高兴,薛子梅盯着黄玉美,嗤笑:“大嫂,我早上模模糊糊听到张行舟的声音,这是你和他串通好的吧?”
“嘿,子梅你别瞎说!”黄玉美激动得站起身,语气激昂:“我可没和张行舟串通,人张行舟自己的主意,你别瞎扣帽子!”
薛子梅压根不信,这套说辞骗薛子兰可以,骗她不行。
她转头看向薛子兰,调侃:“也就你天真,这么烂的借口也相信,随便哄一哄就回来了。要是我,我肯定不相信他嘴里一个字。”
“那可惜了,我弟要娶的人不是你。”门外一道浑厚的嗓音突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