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集市车水马龙,薛子兰提着一只破旧帆布包,盯着不远处的葱油饼摊子不肯挪步。
昨晚没吃饭,今早天还没亮就启程赶路。从村口到镇上,好几公里的路,她走了一个多钟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
葱油饼摊的老板看她时不时瞟过来的眼神,笑眯眯吆喝:“来一个?”
“不了。”薛子兰摆手,尴尬地撇开目光。
她身上拢共揣了十块钱,这点积蓄是她这么多年的所有存款。
等下坐大巴车去县城要花掉七毛的车票,县城最便宜的旅馆一天也要两块,听说县城消费高,一碗清水挂面也得六毛。
处处是花钱的地方。
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找份来钱的事,手里的一点小钱得供着大花销,能省则省吧。
等到了县城,买俩馒头填填肚子,早午饭一起解决。
去往县城的大巴分两班,上午九点一趟,下午三点一趟。现下才六点,硬生生要等上三个钟头。
百无聊赖的薛子兰沿着热闹的大街左右观赏。
人多的地方贼也多,她将帆布包抱在胸前,目光警惕又慎重。
沿街多是日用百货店、水果店,繁华的十字路口一家卖磁带的小店门前摆放一台老式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一阵旋律经典的港台乐。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
歌词颇有些符合薛子兰的心境。
她站在小店门口静静听了片刻,看到小店老板积极迈步出来打算揽客,她掉头走开。
路口往南,一家家招牌鲜明的服装店鳞次栉比排列着,她粗略扫视一眼,抬脚走向北边。
北边是通往菜市场的道路,道路两旁不少小摊贩,撑起的摊台上摆列着各种各样新鲜时蔬。
薛子兰心思一动,抱着包走到靠她最近的菜摊前,指着一堆空心菜问价:“这怎么卖?”
“两毛一斤,姑娘打算要多少?”菜摊老板立即凑过来殷勤地问。
薛子兰皱眉:“这么贵?”
“这还贵啊?”菜摊老板笑哈哈,“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你往里走,去菜市场里面,那里还三毛一斤呢!”
薛子兰没吭声,指着一堆莴笋又问:“这个呢,怎么卖?”
“这个也一样,两毛一斤,要不要来一根?”菜摊老板连忙挑出一根要打称。
薛子兰赶紧摇脑袋,“我再去前面看看。”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菜摊老板小声嘀咕,“真是的,不买还问这么多,浪费我时间。”
薛子兰没放在心上,走到另外一家菜摊上问价。
问了几次,差不多都是同样的价格,她心里有了底,准备去里面菜市场瞧瞧。
转身时,目光不经意瞟到路口一位带着铁项链的寸头大哥,大哥双臂纹着复杂彩色花纹,花纹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栩栩如生。
寸头大哥歪着脖子抱臂等在她问价的第一家菜摊前,嘴里随意叼支烟。
烟灰落下半截,洒在新鲜蔬菜叶子上,他凶神恶煞的脸上顿时迸出不耐烦:“磨磨蹭蹭的,干啥呢?”
菜摊老板立即赔笑脸,从收银袋里掏出五毛钱递过去。
“这么点?”寸头大哥皱眉,不怒自威,“你打发叫花子?”
“不是啊,今天生意不太好,到现在都没怎么开张,要不我明天多给点?”菜摊老板放低姿态讨价还价。
寸头大哥扫视菜摊上堆放的大量青菜,以此判断对方所言非虚,他一声不吭接过钱,迈步走向下一家菜摊。
薛子兰站在不远处,偷偷打量这人的行径。
思索着这位估摸是地头蛇,在小摊上收取保护费。
她想得入神,一时来不及收回目光,直白的视线落到寸头大哥身上,寸头大哥敏锐转过脸,锁定目光来源。
“看什么看!”
一声装腔作势的怒喝吓得薛子兰脑袋一缩,快步往菜市场里跑去。
菜市场人声鼎沸,嘈杂无比。
拎着菜篮的人来来往往穿梭其中,挑挑拣拣,高声询价砍价,为着一分两分钱和摊主们争个你来我回,好不热闹。
薛子兰逛了半个钟头,将所有菜品价格打探清楚后,她抱着行李包从后门回到繁华十字路口。
车站要往东走,十几分钟的路程。
剩下还有两个钟头,老老实实在车站里面等着吧。
她越过热闹的街头,人声渐稀,一路走到汽车站,发现站口外面一张貌似熟悉的面孔。
那棵繁茂的香樟树下停着的自行车,车上跨腿坐着,一双眼四下张望的人,分明是张行舟!
他怎么会在这里?
莫不是去县城补班?
这一切的起始,归根结底源于张行舟的提亲,薛子兰现在看他浑身不自在,故意拿包遮住侧脸,快步往车站里面走。
“等等!”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叫唤,也不知道在叫谁,薛子兰当做没听见,埋头加快脚步。
“薛子兰!你等等!”
这次是清晰的人名。
她没法再装聋作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气喘吁吁追过来的男人,冷声质问:“有事?”
张行舟一噎。
满腹的解释到嘴边,被这疏离的一句悉数打回去,溃不成军。
他顿了顿,重新整理思绪:“你听我说,提亲的事有点误解,我看中的人是你,那些提亲礼也都是为你准备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搞错,等我回去弄明白事情始末,我一定给你个交代,好不好?”
这话惹得薛子兰勃然大怒。
她目光愈发冰凉,“是不是我大嫂让你过来的?你是不是和我大嫂串通好了,怕我不答应,故意改口?”
她介意亲事是她二姐挑剩的,她那精明的大嫂立即让张行舟过来配合演一出戏。
以为这样的说辞就能骗过她?
提亲还能提错人?这帮人分明拿她当傻子哄。
薛子兰脸色沉下来,原来积攒的火气没散,现在又添新怒,满肚子恼怒堆积成山,濒临爆发。
她向来不是个暴脾气的人,这会儿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忍了又忍,紧咬牙关往车站走。
张行舟大步拦在她身前,一脸焦急地竖起四根手指头,“我发誓,我拿我性命发誓,如果我有半句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声音洪亮、气势十足的毒誓惹得旁人纷纷侧目。
周围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看热闹眼光让薛子兰感到不自在,她微微抬眸,看到张行舟满眼的真诚与关切,心里一时有些茫然。
“你、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张行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她看一看。
满脸的焦急不像是假,薛子兰半信半疑。
“那我也要去县城。”
她算是想明白了,做家务这种付出是不被人认可的,再怎么任劳任怨,在她大嫂眼里也不过是吃白食。
她得自食其力。
“去县城也可以,但你不能这样子去,咱们回去从长计议一下好不好?”
上辈子的婚事很顺利,没有陡生这些意外情况,薛子兰也没想过要去县城。
县城鱼龙混杂,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整天无所事实,专门盯着单身女性的行踪。
有些招工单位也并不正规,进去后打黑工,甚至碰见人口贩子也说不定。
总之,太危险了。
他不放心。
瞧见薛子兰犹豫不决,张行舟进一步劝道:“你看你突然出来,身上揣的钱肯定不多,去县城哪哪都要花费,万一几天都找不到事,钱花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想要去找事也不差这一天两天,我就在县城工作,我可以给你去踩踩点,打探打探有什么合适你的工作。做好万全之策再过去,总比现在像个没头苍蝇要强,你说是不是?”
薛子兰没吭声。
她并不想承张行舟的人情,但她认同他的话。
赌气跑出来,的确有些冲动了。
家里的氛围几乎快要让她窒息,无人支持的处境逼得向来谨慎的她只想尽快脱离,比起忍受一家子的无视与排挤,她宁愿去县城漂泊。
现在稍稍冷静下来,她开始考虑一些实际问题。
大批人陆陆续续下岗,工作并不好找,若是身上的钱全部花光了还没找到工作,到时候她要怎么办?
她心里原本有个兜底的计划。
同村的周小红在县城一家餐馆打工,若是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她可以去找这位老乡收留几日。
总之,还是要欠下人情。
她骨子里又不太愿意麻烦别人,思来想去,她决定听从张行舟的建议,回去从长计议。
她不是个三心二意轻易动摇的人,这次能被说动,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在镇上找到另外一个赚钱法子。
她想先试试。
如果收益不错,等攒够钱再去县城闯一闯也未尝不可。
“那好吧,我先回去好好计划一下。”
听到她肯改变主意,张行舟兴高采烈拍拍车后座,“来,我载你!”
薛子兰将行李包换到左手,准备坐上后座之际,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一声比一声绵长,一声比一声响亮。
可谓声势浩大。
张行舟绝对听见了。
薛子兰垂下脑袋,尴尬得面红耳赤。
以为对方会笑话她,薛子兰下巴快要贴到胸口,面上的窘迫一路烧到脖子根,两只小巧的耳朵也快要燃起。
鼻前突然冒出一阵葱油饼的咸香,她抬头,瞧见张行舟捏着两只葱油饼过来。
递给她一只,“我正好也没吃早饭,一起。”
薛子兰没接,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车站旁排列着的早餐小摊。
包子馒头、玉米红薯、茶叶蛋、鸡蛋灌饼……层出不穷。
怎么张行舟偏偏买了葱油饼?
他怎么知道她喜欢吃这个?
张行舟当然知道,薛子兰当初怀孕嘴馋的时候,半夜想吃镇上的葱油饼。
半夜哪有摊子开张啊,他顶着月色踏自行车去镇里,买也买不到啊。
没办法,他只能亲自动手,把家里一点面粉倒腾出来,从菜园里割了一把葱,像模像样地给她炸油饼。
动作熟练,挺像那么一回事,但味道就没那么买账了。
薛子兰却吃得心满意足。
解了馋,还夸他厨艺好,夸得他晕晕乎乎,差点没飘到天上去。
想起往事,张行舟忍俊不禁。
他把葱油饼强硬塞到薛子兰手中,三两口将自己那份解决掉,接过她手上沉甸甸的行李包,往自行车车头一挂,示意她坐上车。
薛子兰一手抓住车座架,一手捏着葱油饼,侧身坐在后座。
自行车慢慢启动,张行舟背对着她,在他看不见的视线中,她才低头啃了一口葱油饼。
葱油饼香咸油脆,外酥里嫩。
好吃!
薛子兰满足地吃下大半,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
她敲敲张行舟的背,不太好意思地张口询问:“那你为什么跟我提亲啊?”
仔细想来,两人之前并无多少交集。
她大嫂说话难听,有些却也不是全无道理。张行舟在县城有份工作,外形优越,个子又高,这样的条件,别说村里,拿到镇上也颇具优势。
怎么单单要选她?
踏着自行车的张行舟闻言,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上辈子薛子兰也问过。
他给出的答案与上辈子如出一撤:“我有次在湖边瞧见你劝退几个要下水游泳的小孩,当时就觉得你善良又有责任心,是个好姑娘。”
薛子兰面色一顿,没敢吱声。
湖里的鱼值钱,河蚌不值钱,螺丝更是泛滥,每到春季量大的时候,不少人都会下湖摸螺丝。承包商只抓偷鱼贼,其他不管。
那几个小孩其实是要下水摸螺丝。
她固然有操心小孩安危的心思,但……
张行舟那天肯定没看到等小孩走后她独揽湖域拣蚌螺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