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张行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双眼瞪得像铜铃,毫无睡意。
他掀开被子起身,套上一件短袖,走到井边用凉水冲脸。
冰冷的井水扑在脸上,无法冲淡他内心一团炽烈的火,满身精力无处消散,拿起斧头在院子里劈柴。
他实在睡不着。
想到要娶媳妇,他面赤心热,浑身使不完的劲。
这会儿的薛子兰还是个大姑娘,喜欢扎两条麻花辫,用红绳绑成蝴蝶结垂在两肩。
话不太多,总是默默做事。不像后来,拉着门口路过去买菜的邻居也能唠嗑半天。
常年下地干活的缘故,她皮肤不太白,一双手布满老茧。
他的发小周游曾对他的选择表示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他挑中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
有次他心情不好去湖边吹风,碰见薛子兰严肃训斥几位下水游泳的小孩。
当时正值雨季汛期,水面上涨明显,小孩贸然下水,发生事故的可能性极大。
他站在岸边不远处静静看着薛子兰一通大道理劝退几个准备下水的小孩,心里顿时觉得,这是个既善良又有责任心的姑娘。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
往后的日子,薛子兰跟着他,无论富贵贫穷,毫无怨言。
她温柔又体贴,善解人意,两人结婚多年从没争红过脸。
刚结婚那阵子,手头拮据,日子过得紧巴巴,好几次他都差点崩溃,薛子兰只是轻轻挨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肩膀,温柔地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她就像村后的平洋湖,表面温柔平静,内里蕴藏无尽力量。
娶了薛子兰,他从不后悔。
唯一懊恼的是自己能力不够,没法让她过上富裕日子。
这是他后来决心去挖矿的根本原因。
80年代末,私人采金的政策逐步开放后,西部淘金热席卷全国。村里游手好闲的后生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
他放不下他的家庭,犹豫了两年。
两年间见证不少人平地起高楼,一夜暴富,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他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再也没有阻碍。
一切没有想象中那样顺利,淘金是个艰苦的过程。
开采手续,购置机器,雇佣人工,哪一项都要用钱打点,没钱只能卖苦力。
他运气好,跟着老师傅进矿山,第一天就见了金,可惜金矿不是他的,他只是个操作工。
机器设备昂贵,大多数矿山采用人工苦力挖矿,开凿,搬运,碎石,炼洗……一道道程序下来,总有些从指缝中流出去的边角料。
他靠着这些边角料攒下第一桶金,随后组建自己的团队。
期间有过低谷,一度面临破产解散。
天不绝人,两年后他挖到一座金矿。
正是这座金矿,给他带来灭顶之灾。他是后来才明白,淘金的凶险与艰难不在开矿,在获得财富之后的阶段。
明明他没有声张,消息不胫而走,家乡传得沸沸扬扬。
招致的羡慕嫉妒为之后的祸端埋下伏笔。
他至今不知道凶手是何人所雇,重生回来,想起倒在血泊中的一家四口,他对周围所有人都充满怀疑与警惕。
薛子兰除外。
这个跟着他尽过苦日子,没享几天福的妻子是那么命苦,他想弥补。
上辈子去提亲,两斤猪肉一条烟,这辈子他办得隆重些,他要显出他的重视,也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值得。
张行舟越想内心越沸腾,手上劈柴劲不断加大。
不到片刻,背后沁湿一片。
他扬手脱下短袖,露出腹部紧致精实的肌肉,健硕的手臂线条分明,随着劈柴的动作上下起伏,在薄雾的清晨迸发蓬勃力量与生机。
王婶子踏进院门看到这一幕,啧啧两声,“哟,这么早起来劈柴啊,真勤快。”
“你妈呢?起来了没?”嘴里问着,她目光瞟向里间屋子,脚步不自觉往里走,“喜霞,喜霞,我来传好消息,你托我的事有信了。”
洪喜霞从床上爬起来,拿木梳梳几下头顶稀疏干枯的头发,戴上绿头巾迎了出去。
她前阵子托王婶子帮他大儿子张远洋留意合适的对象,王婶子一直没回信。她以为王婶子没把这事搁心上,还打算找个时间过去催催,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眉目。
“是吗,是哪家的姑娘?”洪喜霞搬出一把竹椅请王婶子入座详谈。
王婶子一屁股坐下,稍胖的身躯压得竹椅咯吱响,她使使眼色:“隔壁村老李头的闺女你知道吧?”
闻言,洪喜霞脸色大变。
“王婶子,你别拿我开玩笑。”
隔壁村老李头的闺女生下来就是个瘸腿,长到二十无人问信。
她家张远洋全须全尾的人,不过年龄大了些,还没沦落到要娶个残疾回家。
被洪喜霞一顿抢白,王婶子面上也不好看,好在她惯会看人脸色,立即敛起情绪赔笑脸,“喜霞啊,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远洋是个二婚的人,周围但凡好人家的姑娘,都想找个头婚对象。”
这话洪喜霞不爱听,“二婚怎么了,远洋又没有孩子,和头婚有什么区别?”
“话是这么说,但总归占了个二婚的名头,不好听。”
王婶子句句实话,实话最戳人心,洪喜霞脸色渐渐沉下来。
这事是她心底永远揭不去的一道坎。
五年前,张远洋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家,姑娘长得水灵灵,媚眼如丝,细眉软腰,一看就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人。
她不同意这门亲事。
奈何张远洋鬼迷心窍被蒙蔽了双眼,死活要娶人家。
她被磨得心软,失口答应。
得到家人支持的张远洋高兴得像个孩子,兴致冲冲为新婚做准备。
婚礼办得很隆重,搭台请来戏班唱了两天大戏,四面八方的乡邻闻信,都赶来凑热闹,一睹漂亮新娘子的真容。
那天夜里,被亲朋好友灌醉的张远洋含着满满的幸福笑容走进洞房,以为接下来等着他的会是甜蜜的婚后生活,殊不知一场灾难正在酝酿。
喝得不省人事的张远洋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新娘子不见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昨日婚礼上收取的礼金以及一些金银首饰。
消息瞒不住,遭逢仙人跳的苦难遭遇成为村头巷尾街坊邻居口中津津乐道的谈资。
大家嘴里同情张远洋,责骂骗婚女,语气中又都带着看笑话的意图。
婚礼的风光像一道道回旋镖精准扎在张远洋心窝,他从此变得颓丧,意志消沉,一蹶不振。
每每想起这件事,洪喜霞万分自责。
当初她若是态度强硬一些,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
骗婚女不会得逞,张远洋也不会沦落成众人口中的笑柄。
“王婶子,既然你跟我说掏心窝子的话,那我也有点掏心窝子的话想说,我们家远洋的遭遇,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无妄之灾,他什么也没做错,天底下就是有这样恶毒的女人你说能怎么办?”
王婶子不以为然。
女求财男贪貌,张远洋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他若是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自己照照镜子就能想明白这么漂亮的女人不会跟着他这样又没财又没貌的男人。
当然,这些话只能憋在肚子里,王婶子嘴上是另外一套说辞:“是啊,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女人,这不是白白耽误了远洋么。”
得到赞同的洪喜霞一脸愤慨,“是吧,这些坏女人迟早要遭报应!”
恶狠狠地诅咒完,洪喜霞将话题拉回正轨,“所以你看,我们家远洋身体没毛病,脑子没毛病,有胳膊有腿,又能干活,和其他年轻小伙没什么两样,怎么能给他娶个残疾媳妇呢?”
“再说了,老李头那闺女生下来就跛腿,难保不是遗传,真要结了婚,以后生下个小跛子怎么办?”
王婶子没吭声。
她心里一肚子话要往外倒,理智让她收住嘴。
洪喜霞的话她是一个字也不想听。
可拉倒吧,张远洋的问题远远不是头婚二婚的问题。
瞧瞧,天还没亮,张行舟擂起袖子在院里劈柴,张远洋则蒙着被子躺床上睡大觉。
同一个爹妈生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张远洋但凡像他弟一样勤快一些,还愁找不到姑娘?
本来就是个二婚,这些年养得愈发懒散,谁家好姑娘愿意嫁进来伺候懒汉?
洪喜霞这个当妈的心疼儿子,其他人可不心疼。
她跑遍邻近几个村,好不容易打探到这么一户肯点头答应的人家,结果张家还嫌弃起来。
真是吃力不讨好。
“喜霞啊,你说的也有道理,咱远洋好好的一个人,以后还是娶个健康的姑娘吧,我再替你留意留意。”
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的面子工程要到位,王婶子交代两句,兴致缺缺要离开。
洪喜霞叫住她,笑盈盈挽起她的胳膊,小声道:“我倒是有个人选,不过需要王婶子你去周旋。”
“谁啊?”王婶子满脸惊讶。
洪喜霞凑到她耳边,笑呵呵道:“还有谁,薛有福家的姑娘呗。”
王婶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子兰?”
“是啊,你看这不是正好吗,他家的两个姑娘嫁给我家的两个儿子,那是亲上加亲啊。”洪喜霞认为这个畅想极其合理。
王婶子觉得一言难尽。
想半天想不出托辞,只得干笑两声:“这……他俩年龄差得有点大吧?”
“哪里大了,一点都不大,子兰今年十九吧?远洋也就大她七岁,他们这帮孩子,小时候不还一起玩过么?这点年龄差不算什么。”
洪喜霞的据理力争听起来像狡辩,王婶子无言以对。
“那行吧,我再去趟薛家探探口风。”
随便应付两句,王婶子转身要走,一扭头,撞见站在门口一脸愕然的张行舟。
“探什么口风?”张行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对话,“王婶子,你要去薛家探什么口风,谁要介绍给我大哥?”
“这……”王婶子目光瞟向洪喜霞,“你妈想让子兰嫁给你大哥。”
张行舟懵了。
“那你替我向薛家提亲,是给谁提的?”
张行舟的眼神过于严肃犀利,王婶子心里一缩,没底气地支支吾吾:“难、难道不是子梅吗?”
糟了!
张行舟撒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薛家,来不及喘气,也顾不得礼仪,进门焦急大喊:“子兰!子兰!”
回应他的是黄玉美的一声冷哼。
“别喊了,子兰不在。”
“她去哪了?”张行舟追问。
“去哪?呵。”想起早上起来看到桌上留下的一封信,黄玉美气不打一处来,“她现在胆子肥了,动不动以离家出走作要挟。她想去县城打工?呵,去吧去吧,我看她不出两天就要哭着回来!”
“她要去县城打工?”上辈子可没这回事。
张行舟暗道不妙,转身往外跑。
不远处的小道上,他的发小周游正骑着一辆二八杠自行车慢慢靠近,看到他,高兴地扬起手臂准备打招呼。
他上前一把将人薅下来,“车子借我!”
被薅下车的周游:?
看着张行舟风风火火不要命地踏车轮,周游在他身后大喊:“你干嘛去啊?”
张行舟头也不回:“追我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