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美装着心事往屋里走,一抬头瞧见放学回来的大闺女薛敏敏站在木桌前,眼巴巴盯着桌面的荔枝罐头和桔子糖,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徘徊,馋得厉害。
“妈,”薛敏敏一只白嫩小手畏畏缩缩摸向荔枝罐头,小声支吾:“我想吃。”
“不行。”黄玉美快步上前,将荔枝罐头揣进口袋,“罐头不能开。”
以后亲戚间人情往来还指望着它呢,哪能这么奢侈。
一看罐头被收走,薛敏敏满嘴的馋虫从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馋虫往外掉,她也不拿手背去抹,只默默站着,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唉,这闺女性格随了她爸。
老实木讷,心里委屈也不吭声。
黄玉美看不过眼,撕开那袋桔子糖,掏出两颗塞到薛敏敏手里,“别哭了,你爷爷抱着弟弟去逛茶馆了,你去叫他们回来吃饭。”
得了两颗桔子糖的薛敏敏破涕为笑,领下任务的她含着满嘴甜津津的橘子味,手舞足蹈往外跑。
打发走自家闺女,黄玉美指着满桌子东西转头对跟过来的薛子兰说:“瞧见没,这些都是张家的提亲礼,你看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龄,该考虑了。”
薛子兰没吱声。
女孩子家面皮薄,黄玉美以为她不太好意思谈论想法,领着她走到后院走廊,耐心引导:“张行舟这人还不错,在县城有工作,你嫁过去,吃穿肯定是不愁的。”
薛子兰依旧没吱声。
黄玉美忍不住了,拿胳膊肘戳她,“什么想法,你倒是表个态啊。”
哐当一声,墙边靠着的簸箕被穿堂风吹倒,薛子兰弓腰扶起簸箕,用扫帚压住。垂下眸子缓缓道:“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黄玉美以为自己听错了,求证似的追问:“你说你不同意?”
“嗯。”薛子兰态度坚决地点头承认。
哈,真是见了鬼了。
黄玉美觉得好笑,仿佛头一天认识薛子兰,盯着她上下左右打量,“你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同意?”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薛子兰如实相告:“你和二姐在厨房里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所以呢?”黄玉美不解,“你就因为这个不同意?”
她和薛子梅在厨房也没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你别听你二姐瞎说,张行舟挺有前途的,临时工也是工,工资照样拿,比咱们种地强多了,你跟了他,难道不比嫁在村里强?”
黄玉美以为薛子兰信了薛子梅的有意挤兑,对张行舟的经济情况产生担忧,一顿解释后,听得薛子兰小声嘟囔:“可是,他要娶的人是二姐。”
原来介意的是这一点啊。
黄玉美这下明白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二姐眼光高,看不上他,我寻思这人条件还不错,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嫁过去正好。”
薛子兰垂着眸子不说话,唇线绷得笔直。
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些不妥当,黄玉美稍稍缓和语气:“子兰啊,你别怪大嫂说话直接,大嫂不是外人,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看人家条件实在不错,推了可惜,才让你嫁过去。”
“你想想,张行舟长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又在县城有工作,村里没几个后生比得上,大嫂可是真心实意为你着想,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不能犯糊涂。”
“是么?”
薛子兰低着脑袋,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番言辞说出花来,也掩盖不了她二姐看不上的人才轮到她的事实。
从小到大,她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她所有的衣裤都来源于她二姐的旧物。衣裤总是不合身,像罩衣罩在身上,松松垮垮。
那也罢了,最要命的是鞋子,鞋码大了,只能塞布条进去,走起路来浑身不舒畅。
那些年日子过得艰苦,没那么讲究。
她用着旧衣物,穿着旧鞋子,继承她二姐留下来的一切用品,心里却也有个执着。
至少以后要共同创建家庭的男人,不是她二姐挑剩的。
“我考虑清楚了,我不嫁。”
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地,气得黄玉美差点跳脚。
这一个两个都嚷嚷着不嫁,存心要和她作对不成?
薛子梅也就罢了,好歹模样生得不错,以后指不定真能嫁进城。这个薛子兰是怎么回事?她哪有挑剔的资本?
“别怪我说话难听,张行舟配子梅配不上,配你还是绰绰有余。子兰啊,你自己什么条件你要清楚。”
气上心头的黄玉美情绪激动下口无遮拦,一不小心把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全盘托出。
这话又狠又伤,刺得薛子兰心窝疼。
向来乖巧听话的她也难得激起一丝叛逆的情绪,冷着脸反问:“所以我这样的条件,只能配我二姐看不上的人,大嫂你是这个意思吗?”
“嘿!”黄玉美气笑了,“怎么,让你嫁给张行舟,你还委屈上了?”
“啧啧,这做人呐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你长得不如你姐,这是无可狡辩的事实,你要是不服气你就拿镜子照照自己。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张行舟哪点配不上你?人家都还没有意见呢,你倒是先不乐意人家。”
“你姐看不上的人介绍给你怎么啦?全村就没一个你姐看得上的男人,那些男人不照样相亲找对象?村里女孩要是都有你这个想法,那她们都不要嫁人了。”
“老实跟你说吧,不是你姐的缘故,你以为轮得到你和张行舟相亲处对象结婚?”
黄玉美对薛子兰的顶嘴很是生气,顾不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把内心的想法一股脑宣泄出来。
她觉得薛子兰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十九了,总在家里闲着不是个事。”
盖棺定论的话语里藏着一股阴阳怪气,无异于一把利剑刺入薛子兰心脏,她紧紧掐着手指,双唇止不住颤抖:“大嫂,你是嫌我在家里吃白食吗?”
“我也不是那意思,”黄玉美斜眼瞥她,“不过你确实没个正经事,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这话里分明就是嫌她的意思!
薛子兰据理力争:“可是家里的家务活我一样没少干。”
“哟,开始揽功了?你咋不说这家里的家务活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呢?你天天干活,我天天就搁家里闲着呗。”
嘲讽的语气不言而喻,薛子兰心凉得说不出话。
她从小就知道家人的爱也分三六九等。
她二姐长得漂亮,不断被人夸赞,父母脸上有光,对二姐的关爱也更多。她没有引人入胜的外貌,只得另辟蹊径,勤恳帮助家里干活。
看到她将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父母偶尔也会夸赞她的勤劳。
被长久冷落的岁月里,一点小小的赞扬能助她撑过很久。
干活是她唯一获得父母关注的方式,这种方式会让人上瘾。
她五岁学会做饭,六岁自己洗衣,十岁下地帮忙,十三岁几乎承包里里外外所有家务。
她大侄女薛敏敏出生时,十四岁的她已经像个成熟的保姆,半夜起来熟练地给小孩擦屎端尿。
这些年的付出她心甘情愿,没有半点邀功的意图,唯一一丝祈求,只希望家里人能念她的好,知道默默无闻的她也在默默无闻地为整个家操劳。
她原先以为她的付出被家人记在心里,她大哥大嫂几乎没和她红过脸,现在她才明白,以前和谐美满的假象,建立在她逆来顺受的基础上。
她在这个家,从来没有半点地位,也没有任何话语权。
她不具备说不的权利,也不拥有拒绝的筹码。
只有顺从才能维持虚假的相亲相爱,一旦试图反抗,生活会给她揭开残酷的面具,露出直白又惨淡的真相。
连陈述事实也能被认定为揽功,她百口莫辩。
“大嫂,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么多年……”
话到一半,从厨房走出来的薛子梅厉声呵斥她:“子兰!怎么跟大嫂说话呢,咱妈走后,这么多年一直是大嫂劳心劳力操持整个家,还不够良心?”
一句话噎得薛子兰哑口无言。
从前她总是羡慕她二姐左右逢源的本领,能同时圆滑处理几件事,何尝不是一种能力。现在她二姐将这套用在她身上,才知道原来这么疼。
她早该看透的。
她没有漂亮的外貌,不能高嫁给娘家谋福利,她在这个家无足轻重,没人会站在她身后。
委屈的情绪如潮水汹涌翻滚,在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快要掉落之前,薛子兰扭头跑了出去。
雨后泥泞的道路充满泥土的腥味,路边牵牛花枝叶上积攒的零星雨珠打湿她手臂,手臂往双眼一抹,潮湿一片,一时分不清是雨是泪。
双腿不听使唤地驱使主人来到茶馆,薛子兰在茶馆外面看到她爸薛有福。
薛有福逗着怀中六个月大的孙子薛壮壮,抬眼瞥见梨花带雨的薛子兰,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
处在委屈中的薛子兰陡然听见父亲的关心,泪匣子控制不住,磕磕巴巴陈述她大嫂的所作所为。
“爸,我不想嫁,你去跟大嫂说说。”她几近恳求。
听完全部过程的薛有福叹息一声,淡淡道:“你妈走后我就不管事了,现在这个家是你大嫂当家,你还是多听她拿主意吧。”
怀中的小孙子不舒服地扭动几下,薛有福立即慌张地凑过脑袋查看情况,眼神紧紧黏在襁褓中的婴儿,再也不肯分给旁边人一眼。
薛子兰的眼泪霎然停止。
她怔怔望着面前含饴弄孙的一幕,转身离开。
平洋湖的湖面涨到排水渠,薛子兰在抓鱼的排水渠上坐了三个钟头,周围鸦雀无声,只剩湖面的凉风无情在她耳边喧嚣。
夜色渐浓,湖对岸亮起灯火,如星星浮在水面,随着波纹一闪一闪。
直到雾气侵脚,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家。
走进前院,井边放着的鱼篓被收进屋子,刮了鳞的鲫鱼也不在盆中。
旁边垃圾堆上残留几幅鱼骨架,依着成色来看,两条炖了汤,两条红烧。
一点也没留给她。
薛子兰饿着肚子摸黑回到自己房间。
屋子里总共前后两间房,前面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是她大哥大嫂的床铺,一张是她大侄女的床铺。后面房间也摆两张床,她和薛子梅一人一张。
她爸则住在后院的一间小房,挨在厨房旁边。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已经睡下的薛子梅没出声询问,只浅浅翻了个身,嘴里轻哼一声,似乎对她扰人清梦的行为表示不满。
薛子兰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一时,隔壁传来浅浅的对话。
她大嫂在对她大哥发牢骚:“你瞧,说她两句她就跑外面几个钟头不回家,以后胆子大了,心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家呢!”
“都说子梅心高气傲,我看你们家最傲的是子兰,没有富贵命倒害了富贵病。还对人挑挑拣拣,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也不看看自身是什么条件。”
“别说了,”她大哥低声阻止,“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她会听见的。”
“我就是让她听见,我就是说给她听的,她真要能听见去一句半句那才好呢。”
黄玉美的埋怨如幽灵一般游荡在薛子兰耳边,久久不散。
她一双眼空洞洞望着漆黑的屋顶,心想,这个家怕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