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明锦模模糊糊想起来,前世里应当也是见过这女冠的。

彼时家中噩耗连连,她与谢长珏亦是婚后不睦,便回过天师观祈福。说来也怪,前世里清虚真人尚在时,云少天师常不在观中,明锦极少见过他,却见过一回那女冠,正吩咐道童晾晒云少天师云房中的经卷。

那时明锦并未多想,但如今想来,想是前世里二人成了道侣,那女冠才能这样料理云郗的事务。

那女冠虽覆着面纱看不清容貌,但见她浑身气派,便可知定是个貌美的女冠——明锦无端想起方才云郗说的“某是世间人,自然不能免俗”,遂不由得想,他前世里是不是见过这位女冠,才改了心思?

可,云少天师并不似这样的人……

如此一想,明锦说不上来心中什么滋味,竟有些陌生的涩然在她喉间一哽。她压了压心绪,走到三清殿后清虚真人的云房前,见门将将阖着。

明锦欲请人通传,门口守着的小道童却笑眯眯道:“真人吩咐了,殿下若来,直入便可。”

明锦便也没拘那些虚礼,往云房中去了。她脚步轻软,走过廊下时,清虚真人与云郗正在那一头的亭廊下共看脉案。

清虚真人翻了一页脉案,忽然同云郗说:“北派的平阳真人带了静圆女冠前来,我着人请他们先到茶室用茶。”

那方才明锦远远看到的那二位,正是平阳真人与静圆女冠。

云郗的目光却落在明镌的脉案上,仿佛不曾听见一般。

见他不答,清虚真人忍不住瞪他一眼:“来者是客,平阳真人远道而来,天师观不能失了礼数。你既是少天师,便应前去接待。”

云郗却将手中脉案翻后一页,并无要起身去的意思:“我与平阳真人并无私交,与静圆女冠也不曾相识,真人前去,恐怕更为妥帖些。”

清虚真人面上很有些很铁不成刚的恼色:“平阳真人因何而来,你难道不明白?”

云郗却道:“真人为我着想,我心中自然感激,只是此事我不曾应下,也未与平阳真人、静圆女冠相交,不应是为我而来。”

他语调总是淡淡的,叫清虚真人听了无端恼火。他冷哼了一声,只道:“你的意思,是我请他们来的?”

“不敢。”

“你胆子大的很,还有什么不敢的?连……”清虚真人霍然站起身,很想骂些什么,余光却正好瞥见明锦走过来的身影,便将话吞了下去,转而说道:“你不去便罢了,你想的事若成不了,回头便再没有这样般配的机会。”

“道中的般配,于我而言,不算般配。”云郗的目光仍旧在脉案上,仿佛那上头能够看出什么花儿来。

清虚真人闭了闭眼,不知他认的什么死理。但想起平阳真人与静圆女冠二位还在茶室,遂懒怠再与云郗这油盐不进的闷人说别的,起身离去,正好在廊下的庭院与明锦相逢。

明锦不曾听得二人争执,只隐隐约约听得云郗说了一句“不算般配”,见清虚真人面色不大好看,又想到方才的静圆女冠,旋即明白过来,兴许是因为道侣一事又起了争执。

明锦与清虚真人见礼,轻声说道:“师尊请息怒,待我去问问少天师的意思。”

清虚真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想了许多,最终也只得化得一声长叹:“好,劳郡主费心。”

他顿了顿,忽然压低了声音,同明锦说起:“云郗身世坎坷,命途多舛,自来观中,便对世间何物都无人情与留恋,如同天上悬游的风鸢。贫道担心,若无人拉他一把,他迟早要折在其中,不得善终。贫道为他合命宫寻道侣,也不过是为了替他寻一根能拉住他的线。”

明锦脑海中闪过云郗那般几乎毫无人欲的模样,想起前世没了踪迹的云少天师,惊觉清虚真人一语成谶。

静圆女冠命道童晾晒经卷的模样在她眼前浮现,明锦有些怔怔地想,静圆女冠,便是拉住云郗的那根线吗?

清虚真人不知明锦心绪,只道:“殿前还有同道,贫道先去接待一二。世子的脉案复杂,待此间事了,贫道再细细查看。”

明锦道了谢,清虚真人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依稀可从他的背影里看出几分忧愁。

明锦心想,为了云郗,真人也算殚精竭虑了,只是此法并不得云少天师心意——不过,谁也不知会不会改,毕竟前世静圆女冠就留在了天师观,大抵是当真与他结为了道侣。

明锦进到内室,云郗正将手里的一沓脉案都看完了。

他静静看着明锦,眼底如星海沉沉——方才明锦与清虚真人所言,他其实听见了,只以为明锦要来劝自己去见一见那位静圆女冠。

明锦却坐下,将桌案上有些散乱的药方先收拣好了,在纸张翻动声里,她想起自己总是反复琢磨的那句话,隔着两世的尘烟,轻轻地交回那个同她说过的人:“少天师,先做自己,再是少天师。”

明锦早已压下了心中那些涩然,这般开口并无私心:“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少天师既无邀约,若是不想,不见就是了。人的情愿与否,原不应由身份决定。”

云郗微微一怔。

他从未听过人与他说,不想见,便不去见。

真人自从合过他的命宫,便数度与他说,他命格有缺,性情有差,要寻一如何如何命格的道侣,才能与他阴阳调和,保他寿数长久。

云郗不在乎寿数长久与否,亦不需要道侣来保他。

他的道侣——云郗的视线从明锦玉白的指尖划过,落到她那一双曜石似的眼里,深深一望。

除却面前眼下之人,万般皆无趣。

从始至终,他的道侣都绝不会是静圆女冠。

于是云郗道:“好。”

分明与方才是一样的神情,明锦却无端觉得从他身上看出些柔软的愉色。大抵他是当真不想去见,也是因不曾见过那静圆女冠是个何等模样的美人儿,才会因自己的话而高兴。

这样一想,方才压下去的那点不明所以的涩然又冒了出来。

“殿下希望某去见一见么?”云郗忽然倾了倾身,声音乍然在明锦耳边响起。

这个距离似乎有些太近了,明锦微微侧头,便能看见云郗的脸。他剑眉星目,却偏生带着无情无欲的冷,但靠的委实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若隐若现扑在她的耳侧,到底惹了一层绯红。

“诶?我……我怎么知道。”明锦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登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怕那点涩然被他逮个正着,耳廓上的淡粉,显而易见地往她的脸颊甚至脖颈蔓去。

明锦不知自己如何眸光闪动,面颊薄红,少女只差将“心虚”写在面上,还作一本正经之态,答道:“少天师自己的事,怎么问我一个局外人。”

云郗想,他已然知道了答案,于是唇角便勾了起来,却仍旧说:“如此算来,殿下又欠某一个答案。”

“连欠两个,某再问一个,殿下可不能再欠着了。”云郗微垂着目光,看着明锦面上正经,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着,粉色的指甲盖儿上一点点弯弯的小月牙,暴露出她的虚张声势。他抿唇笑道:“殿下问了我的道侣,我也问问殿下,想和谢长珏结亲么?”

“不想。”明锦还以为他要问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却没想到是这个,毫不迟疑地说了,“谢长珏不是好人,我不想。”

云郗看着明锦没有半分犹豫的模样,与记忆之中的小小女郎叠在一起。

彼时她还那样小,分明不高兴,却用着糯糯的稚音,小大人似的和身边的女官说:“祁王世子欺负阿锦,不是好人,但父王母妃都和阿锦说,他家里对王府有恩,阿锦就忍一忍吧。”

分明受了大委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可她还是这样抖着嗓音说话,不知是在安抚生气的女官,还是在强迫自己,要忍一忍。

但而今,她却能与自己说,先做自己,再做少天师。无关少天师之身份,不想去见,便不去见;

她也能够在心底认同,她先是阿锦,再是临真郡主,无关两家的恩情与否,既不喜欢,便不想。

真好。

云郗便笑,轻轻“嗯”了一声。

明锦见他没了下文,反倒有些奇怪:“少天师只问这个?”

云郗没答,却伸手抓了个什么过来,放在明锦面前。

明锦眨眨眼睛,有些懵懵的,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云郗是要给她什么,遂伸了手。

云郗松了手,一枚圆圆的冰凉物什便落到她的掌心去了。

是一枚玉珏,油光水亮,一瞧便是经年的东西。

明锦不大敢要,云郗却道:“钱财珠宝,本身外之物。殿下今日开解于某,某以此珏相赠,多谢殿下开解之情。”

他这般说了,玉珏也非什么私密之物,明锦只好收下了。

云郗唇角微勾,显然心情极佳:“还有一个答案,殿下下回再答罢。”

明锦难得与云郗谈论过这些,更难得的是并无羞赧难为情之意,气氛比她想的要好太多。

她亦想起来自己答应过清虚真人,于道侣一事要好生劝劝他,干脆趁着这大好机会开口:“少天师问过了,可否让我也问一个问题?”

“某洗耳恭听。”

“恕我冒犯,少天师是为何对寻道侣一事这般抵触,可是有何心结?”明锦小心翼翼地问起。

云郗垂下了眼。

他静默了许久,久到明锦几乎以为他不会答了,正欲开口告罪自己冒犯太过,便听得他微哑的嗓音响起。

“某心中,已有心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