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心中跳了跳,不知清虚真人此时喊她是为何事,心中有些惴惴。
清虚真人显然思虑颇深,叫明锦坐下后,他亦一直不曾开口。
明锦小心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留在先前云郗坐的那张桌案上,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方才真人问云郗的话,试探着开口:“师尊……是为少天师,结道侣一事烦忧?”
清虚真人看她一眼:“殿下可知道,道侣为何?”
明锦顺口答了:“是一起修道的同伴?”
“如此说来,是也没错。”清虚真人点头,缓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是通俗些来说,也不仅仅是同伴,比同伴亲近些,大抵与俗世的婚姻相似,亦是伴侣之意。”
明锦讶然——此话言下之意,岂非是想为云少天师寻一门亲事?可方外之人,也可成亲么?
清虚真人见她面上惊愕之色,正色道:“修道之路艰难,我教教义允结道侣,共修大道。云郗命中有缺,性情孤拐,若不结一道侣拘束,恐他道修不正,损其根本。”
说罢,清虚真人面上亦露出些头疼无奈之意:“云郗性情如此,贫道与他说过多次其中利害,他却素来不从。”
明锦掂量着清虚真人同她说这话的意思,心中隐有猜测:“师尊的意思是……”
她话里分明没有多少疑惑,想是已经猜到清虚真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清虚真人的目光落到明锦的面上。她确实生的好,有其父出身江南的温润从容,亦有其母明艳昭昭的风姿,小小年纪便已倾国倾城。可他亦知,云郗看重她,绝非因为这点皮囊。
正如此刻,她已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想,她这样玲珑剔透,兴许便是云郗动心的缘由罢。
他冥想一夜,前半夜气云郗如此狂妄大胆,生出这等心思;
后半夜又想,他孤苦无依,好容易生了情,便帮他一回吧。
见明锦已有猜测,清虚真人直言道:“事到如今,贫道唯有此事放不下。云郗性情冷淡,不喜与人交谈,我看他愿同你讲经,兴许你多劝劝他,他还听些。”
明锦虽有预料,却不想真人如此开诚布公与她说起。她心中思忖,云郗确实寡言少语,鲜少主动说些什么,但自己若有困惑之处,问起他也总会回应。
大抵是少天师与兄长相交,对自己也照看许多?是以明锦答应下来:“好。若有合适的时候,我打听打听少天师的意思。只是少天师的想法恐怕不会轻易更改,我尽力而为,却不敢保证什么。”
清虚真人见明锦答应,面上的忧色终于少了些:“也不必迫他,多与他说说便是。若是不成,能问得他为何不肯也好。”
他默了片刻,又道:“殿下既已答应贫道此事,贫道也愿答应殿下一桩事。”
“世子腿疾,贫道愿勉力一试。”云房清净,掷地有声。
明锦没料到清虚真人竟答应下来,眨了两下眼,眼中的欣喜几乎滚着热泪一同跳出来。她立即从蒲团上起身,循道家大礼深深叩下:“多谢师尊,师尊于我于兄长,于镇南王府大恩,我没齿难忘!”
清虚真人笑了一声,用拂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起来吧。”
“是。”明锦压住喉头的一声哽咽,侧过身悄悄揩去眼角泪花。她两世皆求兄长腿疾能愈,如今真人愿看顾兄长病症,兄长必能逢凶化吉。
“你这两日先去信回王府,拿你兄长近年来看诊的所有脉案、药方来,我先看过,之后再做打算。”清虚真人吩咐,明锦一一记下。
从云房回去的路上,明锦心中仍旧装着清虚真人愿为兄长看诊的欢欣,正好瞧见云郗负手立在池边。
清心池水平如镜,倒映他身影瘦削,一席长袍,腰佩长剑,侧颜似雪般沉静,风姿卓绝。
明锦不由得想起清虚真人托她相询的事,既然答应,自然要上心。显而易见,以云少天师的风姿,想是没有旁人能挑剔他的地方,只是他自己不肯罢了。可真人也说了,教中是允婚配的,他是因何不肯呢?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说起这等隐秘之事的时候,明锦收拾了心中思绪,上前致谢:“多谢少天师在其中斡旋,真人允了为我兄长看诊。”
云郗看她眼底蕴了笑意,自己的眼也微微染上暖色:“是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明锦却知,若没有那桩横亘清虚真人心中的烦心事,真人未必会答应得这样快。早一日看诊,兄长便能少受一日苦楚,此间的恩情除却清虚真人以外,便全因云郗。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轻轻摇了摇头:“少天师多次为我与兄长在真人面前周旋,甚而吃了迁怒,我心中明白。千恩万谢只言语却不够,来日若有少天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少天师一定言明。”
云郗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随说话而轻轻开合的红唇上。
她的唇色妖秾殷红,虽未搽口脂,却莹润饱满。云郗无端觉得喉中有些发痒,轻咳了一声,克制地将目光移开,微哑着嗓音道:“某如今还不曾想好。”
“那便想好再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绝不推辞。”明锦双眸熠熠。
云郗似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殿下不怕我狮子大开口,要些殿下给不起的?”
明锦笑眼弯弯:“少天师是君子,怎会强人所难。”
云郗想起了什么,失笑道:“说某是君子的,殿下还是头一个。”
他没再说起这个,知晓明锦刚得了清虚真人的允诺,这会儿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做,随意同她说了两句,便让她回去了。
云郗看着明锦的背影,眼底藏着暗色深深。
他所求者,隔山似海,不能宣之于口。
殿下,日后兴许会后悔曾允他一个要求。
他想起那日在经中看到的——“爱者,且夺之。”
他想,他并非殿下口中的君子。
镇南王世子不良于行,近两月病情更是快速恶化,叫这本就由战场铁血浇筑起来的镇南王府更显肃杀,暮色也似为盘踞于此二十年的王府蒙上一层黯淡的颓然。
因世子急病,镇南王已下令,禁了王府中一应玩乐之事,现下夜里,整个王府更显寂静,一半的院落都吹了灯,在这叫人窒息的难熬夜色里先睡去;
甚至连从前灯火通明的府门巷道,如今也早早熄了灯火,黑暗如同巨兽一般,仿佛一口就能将整个王府吞没,唯剩下主院的灯火,摇曳着与铺天盖地的黑对峙。
正是此刻,哒哒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原本暗下去的灯火顺着马蹄声一盏盏亮了起来。
王妃的院子里,最倚重的赵嬷嬷微微蹙着眉出来低声问:“出了什么事,半夜这样急报?王妃忧心殿下身体,才刚刚睡下,又被吵醒。”
还不等她得来答案,镇南王便已经亲自前来。他手中握了一封书信,摆手叫赵嬷嬷不必通传,悄声进了王妃的卧房。
片刻之后,里间便传来孱弱的泣声,却与前些日子的绝望愁绪截然不同,带了些喜极而泣的怮痛:“镌儿有救了……是我做母亲的无能,锦儿自己还在养病,却劳得她在观中为兄长求情,搬动真人为镌儿看诊。”
镇南王温和的安慰声和着她的泣声一同渐渐传出来。
这样大的好消息在偌大的镇南王府,如同水滚入了油锅,一下子沸腾起来。
妾室们所居的汀兰苑原本早早熄了灯火,这时候也亮了起来,各个打听了消息回去。
除却王妃,镇南王还有三位妾室。一位是御赐的李夫人,乃是奉太后旨意,从上京远嫁而来的,膝下只得一个女儿;钱氏乃是故去的王爷之母留下的,膝下一子;金氏是王妃做主抬的良家子,生养了一对龙凤胎。
对比其他王侯土司,位高权重的镇南王连按规制该有的妾室都不够,子嗣也不丰。加之王妃宽泛,庶子庶女们都由妾室们自己养着,平素里待她们也宽和公正,因而后院十分融洽和睦,从未有相互倾轧之事发生。
世子腿疾有救的消息传来,这几个妾室面上都开怀不已,金氏更是泪洒当场,回去小佛堂磕了好几个响头。
因着这样的好消息,沉寂许久的镇南王府甚至于第二日在城外设棚施粥,以王妃、世子、郡主之名发放米粮,连施半年。
不仅如此,镇南王甚而寻了一斛浑圆硕大的东珠回来,虽不曾说起为甚,但王府众人皆知,郡主爱东珠,这一斛价值连城的宝物,乃是为她备下的。
这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滇南城中谁人不知镇南王宠爱郡主。当年愿以毕生军功,一半换以发妻诰命,一半换以嫡女郡主之位,这些年来更是流水似的宝物往明锦处送,临真郡主如珠似宝之传闻愈发甚嚣尘上,人人眼热,甚而有坐不住的,已然钻营着,去打听打听这位明年就要及笄的小郡主的婚事。
消息传到祁王府的时候,谢长珏正在桌案前,被祁王妃盯着写一封回给杨大学士那掌珠的信。祁王妃东攀西绕,勉强同杨大学士家里攀上个表亲的干系,如此一来,便有了个名正言顺与杨家往来的由头。
他不想写,手中的笔迟迟落不下去。
他不明白,从前顺风顺水,怎么到了这时候便急转直下,他想不通。
祁王妃的面上尽是疲态,看了谢长珏有些茫然的模样,心头的火就四处乱冒,忍不住斥责:“听了郡主的消息,你的魂又被勾去了?你再……”
她话还没说话,便见谢长珏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放下了笔,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母妃答应过我,要去镇南王府替我周旋。殿下如今炙手可热,母妃与其盯着杨家,不如想想殿下,若能娶殿下……何愁其他。”
其实他并不关心其他。
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从他手中溜走,而他毫无办法。他只是想要明锦,无关其他。
这消息祁王妃不是不懂,谢长珏三番四次催,她自然也眼热。
她烦闷地将手里的帕子甩了两下,抱怨起来:“不知镇南王妃是怎么了,先前同她往来也顺当,只是你回来前,她陡然变了样子,再不朝我下拜帖了……许是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便看不上咱们了!天杀的滇人,竟看不上我儿,若没有郡主之位,谁看得上她一个滇人所出的东西!”
她颠三倒四,一会儿怪谢长珏不中用,一会儿怪镇南王府背信弃义。
谢长珏不知往日里也算温和有礼的母亲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怨妇模样,忍不住冷了声:“母妃慎言!说到底,王府从未给过什么承诺,何来的背信弃义!”
而这话说出口,他才陡然明白过来。从前他以为的金玉良缘坚不可破,如今想来,竟连半个依据都没有,如一吹就破的梦。
谢长珏早已手中空空。
他颓然地坐下了,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再管祁王妃究竟如何吵闹,只在冥冥之中觉得,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山下事不论如何,山中人依旧清净。
木远泽带着滇南城中的消息,以及明镌的药方脉案等物上了天师观。
他不是头回来了,滇中也没甚讲究,院门口的使女认得他也没拦,他提着东西便往里头走,边说道:“阿锦!你的婚事,最近大有说法。”
声音才落,便觉得一道凛冽如霜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对视一眼,惊觉是那位玉骨风姿的少天师正在院中。
不仅在院中,还在阿锦的身侧,半个身子笼在她身边,从他这个角度看,似是将明锦半拢入怀。
木远泽的心中瞬间不是滋味,连笑都隐去了,黑而亮的眼底漫出些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