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明锦没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的时候,云郗眼底已恢复一片平静。

他来送书,连院子都没有进,只是点到辄止,与明锦说了几句话,大抵便要告辞。

这时候明锦才发觉,如此大雪,云郗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氅衣,身形虽颀长如玉挺拔如松,到底看着冷,禁不住问起:“天寒地冻,少天师怎么不着厚些。”

云郗垂下眸,遮了里头一闪而过的情绪,只道:“……出来得匆忙,没料到会落雪。”

明锦召了鸣翎过来,叮嘱她去库房里再拿一件披风来。从前兄长腿脚好的时候,也会来观中探望,冬日山上多雪,库房里也为他备了好几件披风,如今兄长来不了了,便又借花献佛罢。

“殿下不必劳烦,回云房路也不算长。”云郗长长的眼睫颤了颤,闻声道。

明锦见他握着伞的指尖都有些白,必是冷极了,禁不住说道:“只当我一片好意,穿上就是。”

因怕他再推拒,明锦便就这些时日在道经里学来的道理,开玩笑似的同他讲:“若是你因此病了,因果倒算在我头上了。”

云郗这才披上了披风。

“是上回送少天师的氅衣不合心意,怎不见穿?”明锦下意识问起。

云郗眉头微动:“……真人道,衣着富贵,与清修有悖。”

明锦有些意外,想了想,也在情理之中。她现下虽也跟着学道经,但非正经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守这些个诫,但少天师人在其中,自是要遵守。

想必是那狐裘太招摇?明锦暗暗想,回头为他寻一件朴实无华却内藏乾坤的氅衣好了。

她目光无意中落到云郗披风的系带上,见他连系带都没有系紧,走出去必是要漏风的——清修是清修,倒也不必苦修到折腾自己的份儿上吧?那没系紧的系带在她面前存在感愈发强烈,愈看愈不顺眼。

云郗正垂眸看着明锦,却不想她忽而放下了怀中的小猫儿,两步上了前来,竟直接伸手将他颈前松松的系带给解开了,然后亲自为他系紧。

云郗一惊,素来云淡风轻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小姑娘身上有点儿浅淡的香气,似兰麝芬芳,却不馥郁,一点儿,淡淡的,离得这样近才能感知到,却叫人恍然有些沉溺了。

明锦专心致志地在想用那系带打个什么样的结,不曾注意到云郗的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紧握了起来,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她身量娇小,得踮着脚尖才能够到他的脖颈,因此有些摇摇欲坠。云郗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却不知能扶她哪处……仿佛只要他伸手,便能将人整个拢在自己怀中。

于是云郗收了手,只是微微俯身下来,方便她系。

明锦还恍若未觉,忽然听得耳边响起低沉的一声:“殿下,是担心我?”

二人姿势,离得委实有些太近了。

较之寻常,云郗的嗓音有些发哑,带了些砂砾般的磁性,好似在她的耳边轻轻一震,滚了些轻微的暖意,震得她整个耳廓都在发痒。

明锦没想到二人离得这样近,不知怎么,心跳慌乱了一拍,手里动作都险些错了,匆匆忙忙系好了,小声嘟囔道:“你既然从我的院子里走出去,便得全须全尾地回去,不许将自己弄病了。”

她讲话是霸道的,亦不答是不是担心,但小姑娘如玉似的耳朵微微泛起了绯色,两步又退回了去。

那一点点的清淡的香气也随着她的退去一同消散了,明锦因低着头,错过了云郗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怅然。

“那某先告辞了,多谢殿下关怀。”云郗说这话的时候,明锦分明听出几分笑意。那点儿笑尤其落在“关怀”二字上,荒唐地似有些缱绻,如同小钩子一般,勾得她本就有些乱了拍的心又胡乱跳了两下。

她没看云郗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耳朵连带着面颊都似火烧一般的烫,连忙回了自己房中。

明锦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地想,还好这样风姿纵绝的人入了空门出了家,否则不知要惹多少芳心。

因此,她也没瞧见院门外一株苍松下,闪过一片重紫的衣角。

重紫,观中唯有清虚真人的天师氅衣是如此颜色。

他回去后,很快将云郗召到三清殿前,屏退众人,只是打量他的神情,好半晌才笑了一声,说起:“‘衣着富贵,与清修有悖‘,我几时这样教得你?”

云郗不置可否,只在三清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道:“存天理,灭人欲,真人从来是如此教导我,有何不同?”

清虚真人嗤笑了一声:“你这般诡辩,骗骗旁人可以,却别想糊弄我。”

他盯着云郗的眼,直言问道:“你对临真郡主有异。”

云郗眉目未动,随手从旁边撤下来替换的花瓶中折了一枝花。虽供奉了一日,但这花与早间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不见萎靡。他的指尖在柔软的花瓣上搭了搭,竟有些分神地想起今日明锦就在他眼前的,红彤彤的耳尖。

清虚真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厉了起来:“云郗,你当真下得一盘好棋,什么都敢算计!”

他鲜少直呼云郗其名,如今大喝,眼角都似乎泛起了猩红。

云郗握着手中花,温和得如同神台上拈花而笑的仙:“真人,此话何解。”

神性澹澹,几近能在他的身上瞧见羽化登仙的仙道,便是如此被他质问,也从容不迫得像是闲庭漫步。

他真像断情绝爱的仙人。

清虚真人从前也这般觉得。

他亲自教大的少年人,断了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在道观之中养成了一副神性心肠,再不入红尘。

但有此一刻,清虚真人已然知道答案,他紧紧盯着云郗的眼底,声音都有些嘶哑:“你在观中十八年,是不是从未有一日忘记前尘?”

云郗没答。

他甚至从撤下来的供果里挑了一颗圆滚滚的青橘,如花一般剥开了,递到清虚真人的面前:“真人,消消火。”

清虚真人心头哽着一口火,没接他的果,深吸了一口气,将乱窜的火气尽压了下去,沉声道:“你在我身边十八年,我从来将你当做子侄看待,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云郗依旧没答,清虚真人的声音更沉,带着几分尖锐的质问,干脆挑明了问:“你接近临真郡主,是想以镇南王府为跳板,重回你的血雨腥风去?”

云郗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讶然与意外。

他将青橘放到桌案上,从容道:“真人怎么会这样想。”

他的反应却不似被戳破心思的模样,清虚真人心中更泛起几丝狐疑:“既非如此,何以几番为镇南王府世子重病之事求情?你对临真郡主,旁人看不出来,我会看不出来?你的算盘子,要崩到我的脸上来了!”

清虚真人愈说愈觉得自己想对了,忍不住冷笑:“救了世子,又夺了郡主喜欢,镇南王府嫡系支持尽在你身,还真是可以重新论一论当年的成败。”

云郗想了想自己与明锦那般寥寥几面的相处,笑了一声。

他当真是鲜少笑,更何况是这般真心的笑——云郗的唇角眉眼都松了下来,微微地泛着些缱绻之意:“真人想错了。”

缱绻?

清虚真人有些不可置信,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脑中下意识蹦出个荒唐至极的答案。

但云郗已然收拢了那点儿外漏的心思,只是肃容看他:“旁的事,我无从辩驳。但只一点望真人知晓,我的事,与郡主、与镇南王府并无什么干系,我从未将郡主看做镇南王府的代名词。殿下于我而言,只是殿下。”

清虚真人闻言,忍不住将那个荒唐的答案抛出:“那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临真郡主,你心仪她?她比你小了多少!”

这样尖刻的问题,以云郗的性子,其实鲜少正面作答。

清虚真人习惯了云郗的装聋作哑,却破天荒地见他含了笑,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掷地有声地答道:“是。”

“……多久了?”

“经年已久。”云郗答得毫无迟疑。

清虚真人被他这几个字砸哑了火,原本满腹要斥他浪子野心的话,如今尽成了无用的东西——他以为云郗看中了镇南王府的权势,却不料,他只觊觎人家的掌珠。

经年!

他倒是敢说!

若叫镇南王晓得他将女儿千珍万重得养在观中,倒养出来个心怀不轨的觊觎者,还经年已久,他心中实在有愧,这张老脸都无颜见镇南王。

“你可知道,以你的身份,此事难如登天。”清虚真人眉头打成死结。

云郗点头:“知道。”

“可弃?”

“不可。心之所至,毕生情钟。”

清虚真人一下子浑身没了力气,看着云郗那般施施然的模样,禁不住一口火又漫了上来,真想呕血,抓起他剥好的青橘就往云郗身上扔:“滚出去,自己去消消你的火!”

云郗接了青橘,坦然受之。

清虚真人一眼都不想看他,叫他赶紧滚。

此事与他先前想的全然不同,他半点没意料到,得好好想想。

清虚真人在三清殿前冥想彻夜,于第二日早课之后,忽然当着明锦的面,问起云郗:“上回问你的道侣一事,你真无结道之意?”

云郗微垂了眼睫,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明锦一眼。

明锦似是没听明白,恍若未觉地抱着经卷收拾。

于是他点头:“从无。”

清虚真人皱眉,又喊他滚出去。

云郗从善如流地走了,却见清虚真人单独将明锦留下。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盯了云郗一眼,叫他滚远些,不许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