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那盒子里头,装了一盒子硕鼠。
活的。
硕鼠。
原来,郡主殿下身边那位得用的女官姑姑,今夜不知怎的捧了一盒东西出来,埋到了清心池畔的一棵松柏下。
那原也算个传统,说是将东西埋在清心池畔的松柏下可许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盒子不知为何到了谢长珏的手里,打开便涌出来一窝硕鼠,将谢长珏给生生吓晕了过去。
云郗想了想,想起先前观中人来报过,说是女客院的东院有些小鼠窝,已洒了药了。
想来,是不奏效了。
于是云郗瞥了一眼笑到一团去的两个童子,道:“后山有些狸奴,送些到东西二客院里去罢。”
聆竹嘴都快咧到耳朵了,还要贫:“这狸奴也逮不住藏在盒子里的硕鼠啊。”
他身边那个揪了他一把,将他拉到屋外去了。
那头,昏过去的谢长珏过了好半晌才被自己的小厮唤醒。
他面色有些发白,似是还能回忆起盒子里的硕鼠是如何扑到他身上来的,那股乱窜的温热感犹在,谢长珏险些又昏了过去。
因着幼时一些事儿,他极为怕鼠,这等爪刺毛尖还会到处乱咬的东西于他而言比洪水猛兽还可怖,下人们连忙取了鼻烟壶来给他熏了一会子,又奉了热茶过来给他,谢长珏这才缓过来。
他的面色白的吓人,甚至看不出人气儿来,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盒子,从哪儿来的。”
面前早跪了两个面色如土的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直到谢长珏的面上染上一丝阴郁的戾色:“怎么,如今是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生得温润如玉,从来都是个贵公子做派,鲜少有这般戾气模样,那两个小厮忙不迭地磕头,说起因果。
待听得这盒子是鸣翎亲自去埋的,谢长珏眼底不禁有些茫然之色——鸣翎去,那便是明锦的意思了,可好端端的,明锦怎么会让鸣翎去埋这样的东西在松柏树下?
那两个小厮都怕谢长珏怪罪在他们身上,左右推诿着:“大抵是郡主想……”
他们也不敢多说,倒是谢长珏听懂了他们的言下之意,断然否定道:“郡主心软,怎会故意用此来吓我?”
更何况,谢长珏怕鼠的消息早被祁王府死死封锁了,除了他身边伺候的,外头的人断然不知道,明锦又怎知道他怕鼠,还能预料到他身边的人会去取她埋下许愿的东西?
他心中残余的惊恐与焦灼的恼恨一同翻涌起来,因极度的惊恐,难免生出些埋怨——殿下实在待他太疏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叫人去掘她许愿的盒子,以从她的愿望下手重修于好,却没想到里头是这样一盒催人命的东西。
无端的,谢长珏忽然想起那一日明锦叫他走的模样。
那时候,她的眼底没有半分往常的温和包容,只是那般盯着他,瞳如墨色琉璃,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仿佛将这些年的过往与他一起抛诸身后。
谢长珏激出一身冷汗,打了个寒战,忽然头痛欲裂,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了。偏生是这样时候,外面又急急忙忙地跑了人过来,说是祁王府来的消息,王妃急召他回王府,马车已然等在观外。
他是个孝子,勉强撑着支起身子,问起出了何事。
那人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转达祁王妃的意思:“世子快回王府去罢,若没有世子坐镇,王府都要翻了天了,娘娘……娘娘要活不下去了!”
闻言,谢长珏一个趔趄,只觉天旋地转,差点摔在地上。
等回过神来,他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几个小厮知道他素来是一心为了王妃的,已然先去替他收拾东西,没想东西都急忙收拾好了,谢长珏仍有些发愣似的站在房中,手中不自知地紧紧握着一枚玉珏。
那就是他自出生时带来的胎里玉,上头缠着一枚显得有些老旧的络子,幼稚地打了个飞燕结。
他闭着眼,有几分疲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他身边伺候最久的书砚看了一眼,便知道了世子的心思。这络子是世子与临真郡主少时初见时,死乞白赖从她手里讨来的,这么多年日夜摩挲,早已褪色变形。
书砚知道自家世子对临真郡主是有些上心的,却不知上心至此,连如今王妃急召,世子都生出几分摇摆之意,不似从前一般飞身回府,甚而问出事由究竟为何。
来传信的仆从不解其意,书砚连忙冲着他压了压眉眼,催他将缘由相告,否则以谢长珏对明锦这股疯魔劲,还不知要拖延到几时。
那仆从咬了咬牙,才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从府外接回来一个女子,说是要收作侧妃。那女子,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听大夫说,多半是个男胎。”
谢长珏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自然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就连他身后伺候的那些小厮,一个个都面色大变。
谢长珏终于下意识地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生生止住了步子,看向远处安静的东苑,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她会怪我不告而别吗。”
书砚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自然不会,世子先走罢。”
这一句实则毫无意义的安抚反而给了谢长珏许多勇气,他匆忙的身影融入夜色里,只是反复在心里想,殿下,一定要等我回来。
明锦自然不知夜里发生了什么,她安稳地一夜好眠,翌日起来用膳的时候,才听鸣翎说昨夜谢长珏连夜出观去了。
“奴婢听门口的道童说,昨夜来接他的马车上挂了祁王府的家徽,想是祁王府出了什么急事。”鸣翎为明锦添粥,这般说起。“走了好,省得在观中添堵。”
明锦闻言,笑而不语。
她前几日还在想,她安在祁王府外的那枚棋子怎生还没奏效,今儿终于等到了。
那门口立着瓦猫,种着大槐树的院子,实则是祁王的一处私邸。
他在外头金屋藏娇,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是个滇族女,族中本就没有成婚的习俗,加之她并不知祁王的身份,一直以为自己与祁王情投意合,便安稳在那私邸中住着,并不生事。
前世里祁王与祁王妃深情名声在外,祁王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祁王妃从未想过祁王还在外头藏了一房外室。此事直到明锦与谢长珏成婚后,二人郊外同游的时候,正好撞见祁王与滇女才东窗事发。
那滇女是个刚烈性子,知晓祁王原已有妻室,便要与祁王一刀两断。祁王舍不得佳人,二人藕断丝连、几番纠缠,弄得祁王府在滇南城中颜面扫地。
祁王妃气得一病不起,祁王府中竟连个掌事的人都没有,明锦匆匆掌了中馈,第一桩难事便是要如何处理这滇女。婆母和夫君要她料理,公爹又明里暗里要她纳人,叫她夹在中间心力交瘁。
后来祁王还是将人弄进府来,做了谢长珏的小娘。滇女心中有怨,但木已成舟,遂日日与年老色衰的祁王妃针锋相对,连带着对明锦也万般看不顺眼。
那滇女能进府,是因她极能生养。她先前在府外便怀过一个孩子,是个已成型的男胎,正是如今这个。只是运气不好,不曾生下来,祁王才不曾接她入府。她入府之后,又是接二连三地有孕,叫祁王对她爱若珍宝。
祁王与祁王妃鹣鲽情深的名声在外,明锦嫁入祁王府后却得知,祁王有隐疾,本是不好有子嗣的,他对祁王妃甚是不喜,若非祁王妃能诞下谢长珏这么一根王府独苗,外头也不曾有什么子嗣,她是决计坐不稳这个王妃之位的。
若王府中只有谢长珏这独苗苗,世子之位自然非他莫属;
但若祁王心爱的女子亦能生男胎,祁王妃和谢长珏岂能安睡?
明锦只消去信一封,告知滇女她心爱的夫君已有妻室,且身份贵重,若她有心,她腹中的孩儿便极有可能是宗室世子。
富贵迷人眼,那滇女前世里也卯足了劲给自己的孩子争世子之位,怎会不动心?
是以,动这一子,谢长珏定要回王府。
那晦气东西不在观中,明锦只觉得心中舒畅百倍,今日做早课的时候比往常还觉得身心舒畅。
等回来的时候,竟瞧见院子门口窝了只小奶猫,浑身斑纹小老虎似的模样,胖乎乎的,憨态可掬的很。
采薇正拿了小厨房剩下的鸡丝喂它,见明锦回来了,小小声禀告:“观中说最近有老鼠搅闹,给各院都送了狸奴过来,防治鼠患。”
明锦转了转眼,禁不住笑:“可惜了,有人享受不到这狸奴护身的滋味了。”
鸣翎知道她说的是谢长珏,无奈地看她一眼,叫采薇把小奶猫先抱回到院子里去了:“这小猫儿还没有老鼠大,没得被老鼠吃了。”
谢长珏走后,明锦的日子安逸许多,她白日里四处钻营,调查何处还有擅治腿疾的名医,亦还是勤勤恳恳做早课,每日都跟在清虚真人的身后师尊长师尊短。
清虚真人不大搭理她,却也没叫她滚出去,允了她跟着自己一同做早课。只是他寡言话少,不爱回答明锦的诸多道法问题,每每便叫云郗过来同她讲,时日长了,倒是云郗与明锦时常一块做早课。
她在观中的日子平静温柔,几乎将谢长珏这个人抛到脑后去。
若她没瞧见那日乔装而来的谢长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