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
明锦有些意外,只是转念一想,兴许是夹在书页之中,以作书签之用。但她将人的书签弄散乱了,面上不由得浮起点点薄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俯下身去,将地上的花瓣拣起来。
“不必,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云郗走到她身前,将经卷收了起来:“花瓣易得,不过身外之物耳。”
明锦还是有些抱歉,只想着少天师为自己在真人面前旋斡,自己却不小心将他的书页打乱了,面上有些歉然。
云郗叫聆竹将经卷收了起来,见明锦面上仍有愧色,想她大抵是不爱欠人情,心中动了动,放缓了语调道:“殿下若是过意不去,不如帮某一个忙。”
“好。”明锦果然应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云郗便道:“先前真人命殿下抄经,卷中有一小问,某想请郡主解惑。”
明锦愣了愣——先前的小问?
她这才想起来,先前清虚真人罚她与谢长珏在殿前抄经,其后确实有一小问。说来那一问也怪,并非道家经典相关,而是围棋之中的一道残局。
明锦的父王是个棋痴,偏生滇南人不喜此道,在府中常无对手,便回回逮着回府的明锦教她下棋,明锦对围棋称不上喜爱,但为父王高兴,也看了不少棋书,正巧在书中看见过类似的局,便依着见解,写了些解局之法上去。
大抵是见明锦的神色有些发愣,云郗解释了一句:“某不精此道,望郡主赐教。”
明锦立即道:“少天师此话折煞我了。”
她想了想那残局,只觉得空口来讲恐怕也说不明白,自己头回教人这个,没个棋局恐怕说得更是颠三倒四,便问起:“可有棋盘棋子?”
“请郡主移步后殿,某命道童去取。”云郗事事想得周全,明锦便跟着他到了后殿的云房之中。
聆竹很快取了棋盘棋子过来,明锦却不急先解残局,却对云郗道:“少天师请,你我先下一盘,我再同你说。”
她想,先看看云郗的棋风,一会儿才好同他讲。
云郗没推辞,先入座,随手拣了白子。
明锦在他对侧坐下了,手执黑子。
落子不语,云房之中清静极了,只听得玉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时清脆的声响。
黑子先行,初时是明锦占了上风;尔后你来我往,彼此思索落子的间隔便愈发长,白子也渐渐有了起势。
云郗说自己不精此道,但到了真棋盘上,明锦自然能察觉到云郗的棋力绝不在她之下。
世人皆道棋如其人,这位云少天师人如高岭雪,棋风却甚为孤拐,他落子精准,似披荆斩棘之剑,明锦勉力抵抗,却已隐有节节败退之意。
明锦手中握了几枚棋子,思索许久,终是将掌心的棋子放回了棋罐,笑道:“少天师棋力在我之上,我甘拜下风。”
不过,她转而又说道:“正是如此,少天师反而不曾看穿那残局的关窍。”
她将棋子拣了回来,摆成残局的样子,将二人手中的棋罐换了个对调,叫云郗执黑子,道:“那残局,乃是解题人执白子,破黑子的局。少天师棋风锐利,与题中白子绵里藏针的下法不尽然相同,若如此强下,未必能破黑子之法。
少天师不如先将己做黑子,瞧一瞧自己究竟何处还有破绽——寻自己的破绽,比寻对手的破绽要快得多。”
云郗闻言,微微愣了愣,从棋罐里拣了几颗棋子出来,低头再看那棋局。
掌心的棋子温润,似还带着方才在明锦指尖的体温,他竟有些失了神。
明锦见他思索良久,以为是他钻了牛角尖,便支起身往他那边倾了倾,点了几处棋子:“少天师请看,这几处如何?”
云郗的视线不知怎的落在她玉白的指尖。
她自是没吃过苦的,指尖瞧不见半点茧子瑕疵,点拨棋子的时候,那几颗白子甚至不如她的指尖莹润如脂,好似在他的心头轻轻一点。
点拨,心事,潦草。
云郗垂下眼,面上神色未曾变,只是轻轻咳了一声,道:“是我倏忽了,多谢郡主赐教。”
明锦知晓他的棋力,想他应只是一时没想过来,怎还轮得到自己赐教,笑道:“少天师棋力远在我之上,再说赐教,倒是取笑我了。”
云郗失笑,将那一把沾染了些他体温的棋子放回了棋罐里:“怎会。”
明锦正低头收拾棋子,不曾瞧见他软和下来的眉眼。
清虚真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他二人说话的模样,忍不住一声轻哼。
明锦听得声响,瞧见是清虚真人,方才下棋时的松快登时不见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怀着些歉疚与期冀地看着他:“真人……”
清虚真人冷脸道:“贫道还不曾答应。”
他不看明锦,反而目光如炬地盯了云郗一眼,道:“滚去外头站着去。”
云郗抚平了身上氅衣的褶皱,从善如流地去了。
而清虚真人又盯着明锦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留了一句:“贫道不怪郡主鲁莽,却也不曾答应。世子的病,郡主还是做两手准备为妙。”
明锦只能点头称是。
倒是清虚真人忽然问起:“少天师与世子乃是旧识?”
明锦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只得如实答道:“应是如此。”
老道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甩拂尘,就这般走了,只留下明锦与一直在一旁伺候的鸣翎面面相觑。
鸣翎面上隐露忧色,却劝起明锦:“殿下不必忧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王爷王妃也一直遍寻天下名医,世子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明锦心中也没底。
她看清虚真人的模样,只觉得似乎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也怕自己方才说起此事挠心,真人因此恼了她。
回自己院落的路上,明锦仍旧在心中思索此事,不由得向身边的鸣翎问起:“我今日说起小姑姑的事,可是大逆不道?”
这样的事情,鸣翎不敢随意评判,只是劝慰:“殿下拳拳之心,真人自会体谅。”
先前同清虚真人说起小姑姑的事儿,一是为了兄长的病,二亦是因她曾听父王说起,其实那桩事王府从未怪罪真人,但真人却一直郁结于心。
后来兄长亡故以后,她也曾在祁王府中听说过有关真人的只言片语,说是名噪一时的真人仙去了。
因真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亲自去吊唁一二,谢长珏却与她闹了别扭;祁王妃更是讽她滥好心,兜兜转转里,竟从祁王妃口中听闻,真人仙去前曾与身边人说,临了方为自己不肯医治她兄长而后悔。
明锦知晓这些,才敢来寻真人说这些,但如今她又想,人之心境总是不一样的,今时的真人未必会这样想,甚而会恼了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等回了院落,如往常一般含珠治病的时候,甚至觉得那药都没有她心里一半苦涩。
正当她皱着眉头,想自己还是要再顶着“大不敬”试一试的时候,送药的童子来了。
明锦听见外头有个稍显陌生的声音,等鸣翎捧了药回来,见她还捧了一只玉匣过来,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少天师的道童聆竹送来的,说是答谢殿下棋局赐教之恩。”
明锦不由得有些哑然,这位少天师,怎的这样客气?
头回送团子,二回送手炉,叫她瞧瞧这一回又送了什么来。
玉匣打开,里头竟是一捧混色的棋子——只是说是棋子,又似有哪里不对,天下哪有彩色的棋子?这玉匣中黑与白的棋子交叠在一起,其中甚至还有几枚泥色的。
明锦有些不解其意,看了一会子,便叫鸣翎收下去。
可到了夜里,鸣翎吹了灯伺候她睡下的时候,明锦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一下子从帐幔中伸出手,问她要那一盒“棋子”。
鸣翎捧了灯将匣子打开送到她手边,那一盒黑白彩的棋子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分明。
明锦径直挑了那几枚泥色的笼在手心,甚至冲着它哈了几口热气,没过多久,那几枚泥色的棋子竟渐渐地褪了色,成了白色。
如此以来,这一盒棋子便成了正常的黑白色。
鸣翎笑道:“原是这样一盒精巧的玩具,少天师将我们殿下当孩子哄呢。”
明锦却摇了摇头。
灯火下,她的眼被映得愈发如星子:“少天师是言,一者,棋子不是非黑即白;二者,泥色的棋子亦能成白色。”
“他是告诉我,真人虽不曾答应,可不曾答应并不意味着就是拒绝;亦是告诉我,今时不曾答应,日久见人心,且看人之力。”
云郗所说,与明锦所想不谋而合,还是事在人为。
她原本瞻前顾后,顾虑太多,今夜借云郗送来的棋子一观,忽而醍醐灌顶。
翌日,大抵与明锦的心情相符,雪后初霁,难得是个晴朗日子。
使女们怕箱笼中的东西生霉,便趁着有日头皆搬出来晒一晒。明锦见她们一大早如此忙碌,便吩咐做完后可免了白日里的一半活计,叫她们好好歇歇,随后便去三清殿的云房做了早课。
待她回来,正好听得几个小丫头们在角落里磕着瓜子儿窃窃私语。
“诶,我听说一件事,你晓不晓得?”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
“采薇有心上人了!”
她们爆发出一点细细的哗声,随后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这原不是什么稀罕事,少女怀春亦是人之常情,采薇也到了放出去配人的年龄,明锦一笑了之。
她正欲去书房寻些医书来看,心中却模模糊糊地划过一个念头,不由得一驻足。
不对。
采薇的事……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