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你来做什么?”因着云郗自己的事儿,清虚真人本就生了他的气,才叫他在外头罚站,这下听他擅自开口,顿时皱了眉头,“回外头站着去。”

云郗却依然推了殿门,光风霁月地一礼:“真人听我说罢,我再回去站着也不迟。”

明锦回头,正瞧见他进门来的身影。

他逆光而来,身量修长,身上正披着那一件兄长穿不上的狐裘,为他添了些人间富贵花之意。

明锦眼含感激,与他对视一眼,竟似在那双不沾凡间喜怒的眼中瞧见些许安抚,但再眨眨眼,他依旧是那般超凡脱俗的模样。

他进到殿中来,在经过明锦身侧的时候停下,冲着一直跪在地上的明锦伸了手:“殿下请起,三清殿中寒凉,恐伤了身子。”

明锦不敢随意起来,看了清虚真人一眼。但不等清虚真人言语,云郗浅淡的嗓音便在耳边响起:“真人如此善心,想必不愿见殿下因此病起。”

清虚真人见状,喉间逼出一声笑:“世所罕见,倒叫人看出云少天师的慈悲心肠。”

明锦只觉得二人之间不似寻常父兄师徒,清虚真人这话隐有些阴阳怪气之意,心头浮现淡淡的惊异。

只是她此刻更为挂心兄长的腿脚之病,见清虚真人话虽带刺,其实却无阻拦之意,想是有了云郗在此,事情说不定还有几分转机,便大着胆子,扶了云郗的手臂,重新坐回蒲团上。

而云郗竟从怀中取了一只手炉出来,放在她的怀里,见明锦惊诧的目光,声音淡淡:“礼尚往来。”

明锦反应过来,这位少天师约莫是个不喜欠人情的性子,上回送他雷击木,他以药囊相赠;今次送了氅衣给他,他便捧了手炉来。

她悄悄在心里记下了,收了手炉,回以一个笑。

明锦生如明珠璀璨,即便不施粉黛,不着钗环,这般一笑,仍旧如春风碰酒,昭昭醉人。

云郗眼底微微深了些,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似是并不在意。

但清虚真人在上头,不经意将这二人模样收入眼中。

因云郗的事,他这两日心中来来回回憋了火气,又从明锦处乍然听了那件自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的过往,心头起落,只觉得如漏了气的鼓球,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太了解云郗的性子,看他面上还是那般清冷,却分明见他一贯紧抿的唇角平了下来,几乎可见半个笑模样了。

他在观中十八年,清虚真人鲜少见云郗面上有笑,这惊异一时间超过了他对今日这种种事的心绪,心中不由得浮起几分若有所思起来。

正当他想单独问问云郗之时,却听云郗恭谨道:“真人,可否借一步再谈。”

他二人便这般去了偏殿。

明锦不知他二人私底下要谈些什么,只是忆起云郗那微含安抚的目光——她又忽然想起,前世里云郗曾提起,他与兄长也曾相识。大抵是相交一场,他亦想尽力而为?

于是在鸣翎进来,伺候她用了些暖身的茶水之时,明锦眉眼弯弯地和她讲:“云少天师,果真是这世上难得的心思良善之人。”

云郗的道童聆竹碰巧来殿中更换供花果品,听得此一言,笑得如花儿似的灿烂。

而这“世上难得的心思良善之人”云少天师,正立在偏殿中,被清虚真人定定地打量着。

二人方才进了偏殿,清虚真人并未直接开口问他,只是如同不认得他了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开口:“真是新鲜,堂堂云少天师也会管旁人的闲事,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云郗听出他的揶揄之意,面上却淡然的很:“我与镇南王世子曾有些相交,若他病重至此,是应全了这一份相识之情。”

清虚真人不知信还是不信,摇了摇头,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现,云郗被他罚出去一趟,身上竟换了一身氅衣,这般清贵模样,倒与他寻常浑然不似。

穿衣的事,清虚真人倒不会问他,但他想问的云郗业已将他的话头皆堵死了,他不想说的话,问再久他也不会开口。

清虚真人一时无话,干脆寻了个蒲团坐下了。

他不说话,云郗便也不多言语,只是卷了衣袖,亲自为他倒了一盏热茶,捧到他的面前。

清虚真人却不曾接他的茶,微微阖着眼,养起神来。

从明锦口中说出的那一桩旧事,如绵针一般哽在他的喉头。

那桩事情,他埋在心底三十年,观中人亦换了几波,无人再提,却不想今日云锦说起,好似将一块长好多年的疮疤忽然掀开,露出下头千疮百孔的血肉。

他默了许久,才问起:“若是你,你当如何?”

“真人,我不知当年事。”云郗将那盏凉了的茶放在一边,敛了衣袍,坐在他的身侧,“但若是问我,我自然尽力而为。”

清虚真人有些意外:“你竟不知?”

他老了,早已经不如当年一般将事事都要把控在手,天师观中诸权他早已放给云郗,如今事实上的观主实则是他这位少天师。云郗为掌权者,竟不曾探查当年这样一桩大事?

“真人,事关于您,我不便随意窥探。”

他的语气淡淡,清虚真人恍惚了一会子,才想起来——云郗虽目下无尘,不将等闲人放在眼里,但他实则十分知礼,又一向敬重于己,怎会去探查由他亲自下令封锁的观中密辛?

“是我着相了。”清虚真人叹息。他心神震动,竟连这样的道理一时半会都想不明白,想是当真被那件事情冲击得厉害,即便时隔三十年,亦能叫他心神失守。

而云郗默然片刻,缓道:“不过今日听殿下所言,我也大抵能够猜出一二,想是真人过往有些旧事,因此才不愿医治镇南王世子。”

他猜的与当年之事,已是八九不离十。

云郗顿了顿,又道:“真人常与我讲经,道‘人不为过往拘泥’,以此劝诫于我,我却数度不应,惹了真人许多不悦。此事是我的不是,只是真人斥责之时,心中是否也曾想过,以事推己。”

清虚真人的唇角有些崩紧,带着些怪奇,深深看了云郗一眼,道:“……你也敢拿这句话来同我谈。你要我于过往脱身,你又未尝不是如此?”

他又想起来解命劫的事儿,有了明锦小姑姑之事的刺激,那些强压下去的火一下子窜到了头顶:“你将自己束在过往,竟拿我开解你的话来说我——你解不开,我亦如此。”

却不想云郗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中微微带了些松弛:“我改主意了。”

“你做不到,我这糟老头子,也……”清虚真人下意识以为他又要和从前的十几年一样装聋作哑故意搪塞,习惯性地说了两句,随即反应过来,很是吃惊地看向他:“你改主意了?”

“我改主意了。”云郗掩去了眼底的一丝温和,直视向清虚真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夜览《凡事经》,已想通了。”

他很快又补上一句:“只是真人所寻,未必是最优解,我心中已有旁的打算。”

于清虚真人而言,云郗能改主意,不亚于山无棱天地绝。那《凡事经》他也看了不知几百回,怎么不知里面藏了什么叫他回心转意的灵丹妙药?这消息甚至叫他顾不上当年那桩事了,只连声道:“小子可不许反悔。”

云郗云淡风轻地答曰:“不悔。”

“好,好好好!”清虚真人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甚至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而云郗却看着他,缓道:“我已如此,真人当如何?”

清虚真人有几分狐疑地看他,似在怀疑他是否是故意编这些来哄他出山。但云郗光风霁月,任由他打量,不见半分心虚。

“你当真是为了镇南王府的世子?”

云郗摇头。

清虚真人心中一个“果然如此”,却见云郗重新为了倒了一盏热茶,奉入他被冷汗沾湿的掌心:“我更为的,是真人您。”

“郡主说起那事,并非兴师问罪,毫无指责,甚而有惜才之意,我便知那桩旧事必不是真人过错。我知,郡主知,镇南王府、乃至于当年之人,更是知晓的。

只是那样一桩事,却叫真人为此缠心三十年,固步自封,不仅仅是叫病者无望,更是叫真人荒芜。想必那人若是知晓,也不愿见真人如此颓唐。”

云郗鲜少与他说这样多的话。

他的性子虽有些孤拐,但是除了命劫那一桩事,云郗几乎从不与清虚真人相悖,更罔论这般冒着“不敬”之韪,如此规劝。

种种思绪皆在心中翻涌,清虚真人终究败在了明锦一心为兄的热泪,以及云郗如此少见的劝慰上。

他摆了摆手:“你先出去,我再好好想想罢。”

云郗这才行礼告退。

从偏殿出来,云郗不知怎的又回了三清主殿。

待瞧见那个身影还在殿中,想是在等清虚真人的信儿,手里正捧了本经卷正看着,云郗心中方才与清虚真人一番言谈下起了的涟漪,终于渐渐平缓下去。

待他发觉,明锦看的正是那本《凡事经》,不知怎的只觉得有些发哑,一瞧自己那书童聆竹在旁边围着打转,忍不住轻咳一声。

“殿下。”云郗唤她一声。“那可是,我的书?”

明锦抬了头,面上有些被抓包的羞窘,飞上一抹薄红,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经卷,呐呐道:“是少天师的经卷?是我冒犯了,原只是想翻翻,不由得看久了些。”

倒是聆竹先笑嘻嘻的请罪:“少天师勿怪殿下,是我怕郡主等得无聊,才取了您书箱里的经卷给殿下打发时间,殿下并不知情。”

明锦将经卷合上,想交回到聆竹手中。

却不知是不是因她的动作有些急,书页之中,竟飘落出零星几瓣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