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碗面

老王看着怔愣的老赵,得意地笑:“傻了吧!我就说这家牛杂面不错。你别看这店面又小又破,酒香不怕巷子深,在牛杂面这上面老太太是真有两把刷子的。”

老王说这话时一点都没心虚,虽说他从没见姜月微来店里帮忙,也没尝过她做的到底怎么样,但姜老太太肯定留着后手呢,指不定是在家教的孙女手艺。

再不济,刚刚小姑娘不是说还有一些冻牛杂么!

看老王这样子,老赵看着纱帘后面忙碌的姜月微抽了抽嘴角:当着人家店主的面就大声嫌弃店小又破,他都担心一会儿那碗面还能不能吃。

等他们走进去,老赵推了推眼镜,确实迟疑了。

外面红色灯箱经年累月的日晒后早就泛白了,门口堆叠的木板陈旧还布满了油污。

等老赵走进去时,他沉默了。老王说似乎也没错:小店里挤挤挨挨只有两张桌子,凳子还是掉漆的铁皮凳,墙面已经发黄,倒还算洁净。

这种店看起来就像是靠味道存活多年的,一切都有时间的痕迹,唯有在台案间忙碌的身影太违和了——厨师太年轻,总给人一种无法轻易信任的感觉。

老赵瞬间就有点后悔,犹豫着坐了下来,想着今天这顿是毁了。

算了,就当卖兄弟个面子得了。更何况他下午还有要紧事。

老王哪知道他怎么想的,拉老赵坐下后熟稔地去台子上取筷子。知道面馆这几天没营业,老王干脆自己跑到水管那边冲洗,还顺便跟姜月微打招呼。

“小姜,你也看这电视剧呢,这么入迷……诶,你这是捞的泡菜?”

老王刚才见姜月微没发现他们来,想和她打个招呼,可眼睛瞟到姜月微手下那坛泡菜时不禁咽了咽口水。

刚才他们在门外就闻多了牛杂的香辣味,店里味道更浓郁。闻得多了也就没那么馋了,反而是靠近她时闻到了泡菜的酸辣甘甜的味道,一下子就觉得口舌生津,十分开胃。

店里的排风扇和抽油烟机轰轰作响,姜月微的手机还放着电视剧,她也没听到老王他们进来,差点吓得扔了泡菜坛子。还好她以前练出来了,只是勺子里的泡菜掉进碗里,溅出了水花。

见是老王,姜月微收好手机,歉意笑笑:“这是我昨天腌的洗澡泡菜,要尝尝吗?”

老王觉得新奇,“泡菜我吃过,怎么泡菜还分洗不洗澡啊?”

姜月微被他逗笑了,给他盛了一大盘,又把盖子盖好,把泡菜坛子放在了一边,解释道:“就是快手泡菜的意思,您尝尝味道怎么样。您和朋友来了,那我就开始做了?”

老王眼睛早就黏在那盘泡菜上了,红白嫩绿,鲜艳好看,卖相上就赢了别的店大半,闻起来更是开胃!

他也顾不上问什么,连忙点点头,“这澡堂子泡菜看着真不错!让你这泡菜都把我这酒瘾勾出来了。不行,我得去店里拿酒,不然对不起这洗了澡的泡菜!”

姜月微哭笑不得,转身和老赵笑着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做面了。

待客面待客面,当然得先做客人的面了。而且牛杂都是现成的,到时候煮面浇汤就完事了。

臊子面最重要的就在炝汤上,所以姜月微是等着客人来才开始起锅烧油的。

油热炝葱,香醋炝熟,去油的鸡骨汤吊鲜,最后调味捞渣,再加入肉臊子和素臊子,撒上飘菜,一气呵成。

别看姜月微穿着布裙,手脚麻利、行动灵活,这个灶做汤、那个灶烧水,两不耽误。

她在忙碌的时候,老王和老赵也没闲着。

老王被老赵按下,说哪有功夫陪他喝酒,赶紧吃完还有正事。

老王嘟嘟囔囔地坐下,给老赵介绍:“尝尝这个澡堂子泡菜,闻着就开胃。”

老赵推了推眼镜,没动筷子。

在他工作的城市,这种速成泡菜几乎是个小吃店就有,面馆、烧烤店里更是夏天必备。

店里为了节省成本,大多只用劣质白醋和白糖腌,时间短、成本低,又是白送的,大家喜欢还能拉回头客。

老赵就不喜欢这种泡菜。

他受不了劣质白醋那股子呛酸味。不仅这样,大多店家手法也不行,不是太酸了、就是太甜,大多泡菜里的萝卜都软趴趴的,包菜的梗子又老又韧,吃完之后好心情也能毁了大半。

他皱眉挡住老王的筷子,低声说:“什么澡堂子泡菜,人家那叫洗澡泡菜。你快别吃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老王嗓门本来就大,又加上店里有点吵,更提高了音量。

老赵瞪他:“小点声!正常的泡菜都是靠乳酸菌发酵产生的酸味,这种速成的也不太健康。况且也没那么好吃——”

他还没说完,老王已经忍不住夹起一根白萝卜条放进了嘴里:“嘿!真脆啊!好吃好吃,嘶,这不来点二锅头简直白瞎了这泡菜!”

“诶诶,胡萝卜也好吃,你知道哥们儿最不爱吃这玩意儿了,不过这个还不错!”

“这圆白菜还挺嫩的,小辣椒都好吃,酸酸咸咸甜甜,一会儿就着香辣牛杂面肯定贼下饭。诶老赵你别端着了,快尝尝,吃一点死不了!”

从老王把白萝卜扔进嘴里是,听到他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老赵也有点馋了。

这泡菜看起来是挺新鲜,脆度也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等老王挨个尝了个遍,他也不禁有些意动。

老赵正拿起筷子准备夹萝卜时,姜月微端着一碗臊子面走了过来。

“王哥,牛杂不多了,听说您这位朋友是秦省人,我就做了一碗臊子面。您的牛杂面马上就好。”

老王吃泡菜吃得正欢,看见老赵面前那碗面眼睛都直了:“小姜,可以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这跟我在老赵他老家吃的臊子面看起来一模一样,咋还更香呢!没事,我的不急。你这泡菜还有吗?一会儿我买点,晚上回去喝一口。”

姜月微哪能收他的钱,本来就不是新鲜食材,她就当请朋友吃饭了。更何况以后如果开店,这泡菜也确实是免费送的。

她对老王摆摆手:“王哥,这确实是送客人吃的。您喜欢一会儿给您多装点带走就好了。”

她说完,还对老赵说了一句:“秦省臊子面做法不尽相同,我也只会其中一种,您随便尝尝。”

自从这碗臊子面上桌,老赵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它。

等姜月微说完,老赵抬眼看她,从走进面馆后一直紧皱的眉终于被抚平,脸上也挂了进店后第一个笑:“岐山香醋。”

姜月微最初的惊讶化作了笑意,来这的开店第一顿就让她遇到了个会吃的:“中秋吃蟹要数镇江香醋,味浓而甘,酸香柔和;吃臊子面自然要用本地醋,酸香醇厚,绵延悠长。”

老赵听完之后没说话,笑着对她点点头,就低头看起了面。姜月微说完也没继续说什么,对老王点了个头,又回去煮面了。

老王被这两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他俩打的什么哑谜,怎么他有点听不懂了?

本来他还想问问老赵到底怎么回事,看到老赵正拿一边的抽纸悄悄擦眼角,也把话憋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老赵肯定是又想他过世的老娘了。

老赵眼前这碗臊子面,红彤彤的汤上飘着些嫩黄的菱形蛋皮,绿色的韭叶点缀其间,十分好看。

汤多面少,麦色的面条码在碗底,只露了个尖,上面堆着点肉臊素臊,用料丰富。

面一端上来,老赵和老王都闻到了酸辣香腴,就连老王看着都忍不住悄悄咽口水。

他想安慰老朋友两句,笑着说:“我去你家玩那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碗臊子面了。这碗面做的简直太地道了!不过这面条是机器压的,可能差点意思……”

不等他说完,老赵用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面条不像是别的地方卖的面那样雪白,似乎是加了碱的原因,微微发黄。面条擀得很薄,挑起的这一筷子竟然还能透光。

老赵说:“这绝对不是机器面,小姑娘厉害,这面条擀的真不错!”

老王念叨一句:“当时她好像是说要手擀来着,没想到还来真的。小姜有这手艺估计也是跟姜老太太学的……不对啊,姜老太太当时可一直用的机器面来着!”

老赵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专心埋头吃面,细细咀嚼每样东西,生怕辜负了这碗好面。

这面条虽薄,入口却爽滑柔韧。陪着臊子和汤一起,酸香辣爽,让老赵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的夏天。

他和父亲母亲一起蹲在院子里,抱着碗就着夕阳,吃一碗过水的臊子面,那天还是他生日。

老王看他只埋头吃面急了,“怎么样啊老赵,快说说,要不你给我剩一口!”

老赵终于抬起了头,“我们老家这臊子面讲究九个字,‘酸辣香、薄劲光、煎稀汪’,这碗面已经把这九个字体现的淋漓尽致了!”

嚯!这么高的评价!

老王都忍不住怀疑老赵是为了捧场才说的,他了解老同学,这算是他给的最高评价了。

本来老王觉得,姜月微如果能做到姜老太太的一半,他就有底气鼓动大柳树巷的其他人,大家伙儿一起支持一下小姑娘。毕竟姜老太太当初也很照顾大家,现在小姑娘和姜奶奶也需要经济来源。

没想到,这小姜还会做秦省的面。这让他更期待自己那碗牛杂面了。

起码不会太差到哪去吧!

他倒是不喜欢老赵那碗薄得像纸一样的面,咬起来肯定没粗面少点面香味。

不过擀两样面条太难为人了,老王想了想,又觉得算了。反正他总在这里,以后总能来吃,今天就先糊弄糊弄,到时候再提要求也行。总之老赵满意了,他就很高兴了。

不一会儿,飘着红油的牛杂面端了上来,牛肚牛肝牛肠切得粗细薄厚都均匀,满满当当地堆在面上,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老王的食欲一下子就被挑了起来,两眼放光地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面条时,他惊讶地看着姜月微:“这是抻面啊?自己抻的?”

姜月微点点头:“牛杂面和臊子面不同,用抻面最好吃,面条筋道爽口,才和这红汤最搭。”

老王不会夸人,只能伸手给她竖起拇指:“你老哥我没文化,不过你这孩子真是这个!这手抻面配上老太太的牛杂,绝了!”

老赵这时也抬起头来,看了看牛杂面的面条对姜月微说:“抻面可需要一把子力气,你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练过。”

他说完,才注意到姜月微身上的衣服:“这不是大乾朝的服饰吗,衣襟裙摆,简直和我们上次开出来的瑞王和王妃墓里的壁画一样!我记得这也就在新闻上播过一次,这就做出来了?”

姜月微一愣,搪塞道:“嗯……朋友帮忙做的,我觉得我们这里是瑞王府的文化街嘛,穿着那个年代的衣服会让客人有代入感。”

老王一拍桌子:“还是年轻人脑子活啊!”

他还想再夸夸姜月微,就被老赵提醒:“你不吃我吃,面都要坨了。”

从进门前的后会犹豫,到现在要跟他争抢,老王也没想到一碗面就能征服自己这老古板朋友。

这次轮到老王埋头吃面了。

面条筋道爽滑,带着卤水汤底,沾着红油一同吸溜到嘴里,麦香混着复合醇厚的汤汁,红油香而不辣,香料和汤底融合得恰当好处,不会觉得味道奇怪。

面好汤好,牛杂的味道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只是牛杂这口感有点差,牛肚没了那种特殊的韧劲,有点过于软烂了。

老王想了想,也对,刚才小姜说过,这碗牛杂是冷冻的嘛。

夏日炎热,面馆狭小又没有空调,灶火烘得大家都热燥起来,再加上热气腾腾的面,老赵和老王各个吃得大汗淋漓。

老赵一直在擦汗,老王顾及着姜月微也没光膀子,就是吃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两碗面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就连汤都不剩,更别说那盘泡菜,还是被老赵吃了个干净。

两人走的时候,老王不顾姜月微的推让非要付钱,“一码算一码,再说你不是还给我们记着账呢嘛,你又跑不了。”

姜月微拿着这五十块钱不再推脱,起码也够她以后这几天的饭钱了。

老王和老赵出门,老赵意犹未尽地看了“王府牛杂面”这招牌一眼,忽然问老王:“这孩子经济很紧张吗?”

老王叹了口气:“你看出来了啊,这不是奶奶住养老院了,听说小姜也辞职了,面馆也就是她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了吧。这几天一直没开门,今天连买食材的钱估计都是从口粮里抠出来的。开店现金流断了,这店也就等着关门吧!”

老赵想起姜月微的衣服,没说什么,拍了拍老王的肩:“我还得去趟学校,下午和同事一起去看小萧老师,明天我们再约。”

老王问:“明天想吃生猛海鲜,还是满汉全席,保准让你满意。”

老赵指了指面馆:“我看就这个就行,走了!”

老王咂摸着刚才那碗牛杂面的味道,笑话老赵一碗面就上瘾了,边往回走,迎面碰上了毛毛姐,还打了招呼。

毛毛姐正准备去找姜月微,通知老赵一声晚上大柳树巷的商户去社区开会,她就急匆匆走了。

姜月微刚刚煮完剩下的抻面,做好了三鲜卤,切好了黄瓜丝,准备吃一碗不正宗的三鲜打卤面。

按理说三鲜卤这种混卤是不要菜码的,可今天她太热了,没什么胃口,就想吃点黄瓜,清爽开胃。

姜月微刚准备开吃,毛毛姐就进来了:“真香啊!小姜你吃什么呢?”

姜月微放下筷子把她让进来,毛毛姐眼睛倒是没往面上瞟,一个劲儿地往她灶台墙边看:“那是折叠床吗?小姜你又睡店里?”

“我跟你说,后天消防可要来检查,开店不住人这是开会经常提的,你可得赶紧找个住处,不然让他们抓着可就不是罚款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店都得给你关了,停业整顿!”

和姜月微说完晚上开会后,又嘱咐她记得赶紧找房子,毛毛姐就匆匆走了,临走前又夸了她抻的面条,看着就劲道。

人走后,姜月微坐在三鲜打卤面前发呆,卤子依然没有懈,面条也没了余温,可她也没胃口了。

在大乾朝,她还没为钱发过愁。别看后来被贬,但在乡野间自在,当厨子挣得也不少,也没遇到过吃住都要花钱的。

姜月微看着那五十块钱苦笑,看来真的得先去打工了!

这时,她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

姜月微接通,那边是个陌生的年轻女生:“是姜红芷的家属吗?叫姜月微?我是南山养老院的护士,你来接一下你奶奶吧,她要出院,自己已经办好手续了。”

对方说完挂了电话,姜月微眨眨眼,不可置信地念着一个名字:“姜红芷——那不是……”

她师父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