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九重天(一)

次日一早,伏珊御风踏上了九重天。但凡有哪位仙家与她偶遇,无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敬称一声:“神尊。”若是有修炼同宗道法的,甚至会称她为:“老祖宗。”

原因在于伏珊的辈分实在太高。正如凡人的寿终正寝,神仙的寿数若走到了尽头,则被称作神隐。神仙每三万年左右面临一次大劫,或生死劫,或梦幻劫。诸般劫数若是闯不过去便就此神隐,若是闯过三次,便□□耀飞升无穷境。

无穷境是脱离并凌驾于四海八荒的存在,大多数都创世始神皆已入无穷,其中便包括伏珊的师尊——东极青华大帝,东皇太一。

早在东皇太一入无境前,曾预感到数万年内会有足以毁天灭地的灭世劫,因而遍寻四海八荒,最终在青崖山天池寻得一株由天地精纯之气所化之红莲,见其灵气至纯,根骨至净,遂点化成仙,收入座下成为关门弟子,又将毕生所能与渡劫的重任交托于她,此人便是伏珊。

伏珊作为创世始神的亲传弟子,道法修为登峰造极,虽然仙寿不足两万,却已在三界享有上古神尊的美名。

如今三界内能被冠上“上古”两字尊号的仅有五位,除过伏珊,其余四位分别是乾元真君昊凌、灵启元尊郗广陵、神女寂光,与焚月圣君夭瓒。

而其中乾元真君昊凌便是如今九重天上的至尊,他是创世始神帝俊与羲和之子,也是此刻伏珊正要去见的人。

伏楹已自行回到了扶光君的重明殿,伏珊与白阙并肩走在云街上。

踏过白玉阶,穿过琉璃金瓦,二人在周围各位仙君、道友的注视下穿过悠长的走廊,踏云来到了揽月台上。

揽月台上彩云绕身,灵气充沛。因为处在九重宫阙的最高点,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到连绵起伏的琼楼玉宇,将整个天宫尽收眼底,当真是处绝妙的仙境。

仙境中央正立着一人,那人风姿绰约,一袭紫衣曳地,头发用金冠一丝不苟的束了,只看背影便能感受到那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从容淡定、乾坤在握的尊贵与威严。

伏珊缓步走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师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之所以称之为师兄,倒并非师出同门,只是往日里交情甚好,又属同辈,且又同与创世始神有着极深的渊源,因而亲切的敬称一声“师兄”。

昊凌悠然转过身。他丰神俊朗,数万年过去,依旧是个黑发如漆的中年人模样。双手背在身后,他神色平静,及至将伏珊与她身侧的白阙瞧仔细了,才淡然的绽开一抹微笑:“七千年了,还能再见到你,真好。这位便是白阙上神吧?”

白阙行礼:“正是在下,见过帝君。”

昊凌轻轻一点头,目光挪回到伏珊身上:“伏珊,你回来才不过几日的功夫,本尊想去探望你,又怕时机不对,会打搅到你,想着过几日再去也不迟。奈何世事多变,此番召你过来,是有一件正事不得不与你面议。”

伏珊表情严肃起来:“何事?师兄直说便是。”

昊凌直视着她的双眼:“你可还记得魔尊禹疆的坐骑,祸斗?”

伏珊思索着一点头:“我听说禹疆被诛灭后,祸斗也跟着被流放去了蛮荒。”

昊凌背过双手:“是,但是招摇山附近有消息来报,祸斗重新现世,在大荒四处作乱。”

“师兄可有打算?”

“你是最熟悉禹疆的人,对祸斗的了解自然也不差,能否再出手一回?”

伏珊这边刚要答应下来,身侧的白阙却是先一步开了口:“帝君,伏珊虽回归神位,但是神力不如从前,收服祸斗怕是会有些吃力。”

伏珊回头瞪了白阙一眼,暗暗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多话。

昊凌听后眉心微动:“有这种事?怎会如此?”

伏珊回头看向昊凌,坦白道:“自从回归后我便发觉自己记忆有失,后来调动灵力的时候又觉得神力不如从前,我猜测是神魄回归未全的缘故,不过并无大碍,区区祸斗,我应付得来。”

“不,不要冒险。”他昊凌沉思片刻:“你因何能够死而复生,你对此可有头绪?”

伏珊眉心紧蹙:“没有。”她侧眼去瞟白阙,白阙垂眸不语,似乎也是一无所知。

昊凌思索着说道:“当初你以身殉道,与魔尊禹疆同归于尽,按理来讲再无返生的可能。不过大道无极,宿命神机。大千世界本就有诸多奇迹,你我皆是修道之人,看过许多不循常理的事情。或许这便是你的道,注定要引你回归,迫你经历往后更多的劫难,顺其自然罢,总之你能归来是件极好的好事。”

他顿了顿,又提起方才的话题:“你刚才的猜测亦有几分道理,本尊听闻青丘狐族有一圣物——夔灵石,有凝神塑魄的效力,或可补齐你的神魄和记忆,不妨去借来一试?”

“青丘?”伏珊轻轻一点头:“也好,那我即刻走一趟青丘。”

昊凌手心向上,掌心顿时出现了一枚血玉玉璧,他将玉璧递给伏珊:“拿着这块丹璧去见他,他从前欠过我一个人情,不会不给你。”

伏珊握着丹璧勾动唇角:“看来这这人情债转到我头上了。”

昊凌目光含笑:“你我相识万载,真计较起来,还不知是谁欠谁。”

“那我不客气了,多谢师兄。”

“今日我便不留你了,等下次寻个清闲日子,我请你畅饮九重天的琼浆玉露,不醉不归。”

离开揽月台,白阙便明显感觉到伏珊气场不对劲,不搭理自己。他的感觉没有错,此刻伏珊心里很是不悦,正琢磨着该如何跟他正一正自己这个师父的威严。没得让他私底下胡闹惯了,在大事上也失了规矩。

白阙也是个灵透的,知道多半是自己刚才的抢白触了伏珊逆鳞。他有些心慌,忍不住追在伏珊身侧辩解道:“你别不理我,我没说错,那祸斗是禹疆的坐骑,有上万年的修为,是不世出的大妖,寻常仙君在它面前连反击之力都没有,你神力还未恢复,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伏珊不理他,继续冷肃着面孔往前走。

白阙接着又道:“我之前说我在你心里没有分量,我果然没说错,你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你……”

伏珊回头瞪了他一眼,将他未说完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白阙抿了抿唇,心里是又委屈又生气:“你还瞪我,你瞪我我也要说,明明是没把握的事情为什么要鲁莽?为什么不能等周全了再去做?”

周围无人,伏珊突然站定脚步,回头正视了白阙:“若真如你所说,那么天下事皆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也不必再有一往无前、不畏艰险这些词。你可知此事关乎数万生灵的性命,一刻也容不得多等。本尊身为武神,平乱诛妖是职责,能去得去,不能去也得去!你随我修炼这么久,这点道理不明白?倒是我这个师父的失职了。”

这话说的极重,白阙心慌意乱的低下头:“我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就敢来做我的主?”伏珊语气冷硬:“你在帝君面前说那种话,他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是我的授意?会不会认为是你我在他面前演戏?故意推脱。你让我颜面何存?如何立足于天地?”

白阙皱着眉头呼出一口闷气:“又是颜面,总之你的颜面最重要。”

伏珊心头又是一股无名火起:“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都白讲了。心中无大义,如何配为神?”

白阙被训得委屈:“我是不配,我原本也没有真的想成神。”

从上仙到上神有一道险关,需历大劫难,九死一生。因为太过艰险,许多仙君会在此之前沉淀许久,也有就此止步的,总要好过仙途断送,魂魄尽销。

而白阙当时因为伏珊的离去心如死灰,也不确定自己偷来的引魂灯是否真的有用,因此做起事来无所顾忌,常抱着一种求死的心理。或许正是他这样的心态给了他助力,竟让他在纵身一跃坠入问心崖后,以上神之身荣耀回归,成了七千年以来唯一成功飞升的传奇。

没有人知道他回归后的感受是什么,他当时睁开眼睛仰望苍穹,只觉得那天白得发青,写满了更加绵延不尽、刻入骨髓的绝望与孤寂。

现在伏珊骂他不配,他也觉得自己是不配。

伏珊语气烦闷:“我今日真不该带你一起来。”

白阙偷偷抬眼瞟她:“那不行,你答应过我的,走到哪里都得带上我。”

见他开始耍赖,伏珊懒得与他在这里继续磨嘴皮子。回身继续往前走,刚走了没两步,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聚睛一打量,发现来者是水神其渊君。

其渊君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青衣曳地,长发垂肩,眉眼间透着一股如水般的沉静温和,通身端的是个风流倜傥的温柔模样儿。

因为是故友,伏珊与他遥遥对望,神情坦然自若,并无半分生疏与尴尬。忽然胳膊上沉了一下,她顺势回头,发现是白阙亲亲热热的揽住了自己。

白阙脸上原本的别扭样子全没了,眸色清朗,表情平和,唇角微微翘起来,看向其渊君的目光里透着一股绵里藏针式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