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北苑的铜雀殿里灯火通明。
陆太后正气定神闲地站在里间的榉木雕瑞鹤纹书案后练着字。
她虽年过四十,但因养尊处优多年,保养得宜,鬓发乌黑如墨,风韵犹存的脸上不见一丝纹路,看着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
但那双眼珠有些浑浊泛黄,透着几分精明算计和阴狠的丹凤眼里,还是能隐隐瞧出岁月匆匆,容颜已老的痕迹。
她听闻身边的心腹宫女素纨来报,谢芷因猖狂专横,在宫中大打出手,鞭打辱骂亲妹谢蝉,又对上前劝阻的贵妃出言不逊,甚至还出手伤了贵妃。
如今已经被谢重渊夺去了公主的身份,贬为庶人,押送去京郊的青龙寺清修,替先帝祈福,至死不能离开时,气得将宣纸上的大字写得一歪。
“真是愚蠢至极!哀家平日里多次劝诫这孽障,如今已不是哀家掌管这后宫和前朝的时候,要她收敛低调些,改改那目中无人,蛮横无礼的性子,她就是听不进去!”
陆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啪’的一声,扔掉了手中那支刚沾了浓墨的狼毫,浓浓的墨汁溅到纸张上,将上面写歪的‘等’字晕染得难以分辨。
素纨在一旁赶紧轻声劝道:“太后娘娘还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如今之计,还是先想办法,将三公主救下要紧。”
“青龙寺是本朝位份低,又无子嗣的太妃们在帝王驾崩后去清修的地方,里面日日清汤寡水,粗茶淡饭,每日天还未亮便要起来诵经祈福,生活十分艰苦,活得比大牢里的囚犯还不如,三公主金尊玉贵,如何能受得了?”
她拿起手边的青花瓷茶壶给陆太后倒了一杯清茶,眼神示意一旁伺候的宫女去将书案上的纸张清理了。
看陆太后气得不喝,她又继续劝道:“无论如何,三公主都是先帝唯一的嫡出血脉,娘娘若立即联合朝中忠于先帝忠于娘娘的老臣上表替三公主求情,帝王必定得看在那群老臣的面上,从轻发落!”
陆太后无力地在身后那张黑漆酸枝木刻花雀首圈椅上坐下,抬手撑着头摇了摇,一脸无奈。
“那明家女是辅国公的心头肉,谢重渊想来也是为了替那明家女出头,不失辅国公府的心,才这般下令严惩那孽障的,怎会为了我们那几个老臣,而去得罪辅国公府?谢重渊不借此机会抓住哀家把柄都算好的了。”
“况且那孽障竟丝毫不知遮掩地这般猖狂专横,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宫里这么多人的面都敢动起手来,哀家如何还能替她遮掩?”
“若哀家还去放下身段联合老臣上表替她辩驳求情,那哀家和那群老臣前半辈子苦心经营的仁义贤德之名,怕是就要被这孽障毁于一旦了!”
她是靠着这仁德的名声才能留在宫里隐忍蛰伏的,如今她不仅不能去求情,明日早朝还得去向谢重渊负荆请罪,才能撇清关系,让谢重渊无法借此机会抓住她的把柄。
陆太后满脸恨铁不成钢,气恨地闭上双眼良久,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长叹一声,忍着心中的痛和无奈,摆摆手道:“横竖也都是无用的东西,不必救了......”
“这些年哀家忙于前朝之事,对她疏于管教,性子被先帝纵得嚣张跋扈还蠢笨如猪,如今就当是让她去青龙寺好好磨磨性子改改脾性吧。”
“若日后哀家得势,她不怕没有回来的时候,若不然,以她的性子,日后没了哀家的庇佑,也迟早是这样的下场......”
这些年她一直忙于争权夺势,谢芷又是不能继承皇位的无用女儿,她就一直无暇费心思去管教,性子被先帝骄纵得无法无天,嚣张跋扈,从小到大都惹了不少事端出来。
如今年纪大了,不仅没有懂事收敛,惹出的祸事反而还一件比一件大,若是现在留在她身边,对她来说也始终是个祸害,她被谢重渊送去青龙寺清修,磨磨性子也好,日后若她得势,她也还有回来的时候。
素纨还在成国公府的时候就在陆太后身边伺候,她是最知晓陆太后的心狠和谋算的,还有最看重什么的。
谢芷这个女儿在陆太后心中的分量,是远远比不上权势利益的,便是谢芷是男儿,那也只是陆太后手中为争权夺势比女儿有用一些的棋子。
闻言她也不再多言,只将茶再次送到了陆太后面前,轻声道:“那婢子稍后派人去青龙寺打点好,让三公主少受些折磨。”
陆太后接过素纨递到手边的清茶,饮尽消去心中的怒火,脸上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沉着冷静,她转而声音淡淡问道:“前几日让你去传的消息可传出去了?谢重深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素纨淡然的脸上浮现一丝得意之色,回禀道:“如今谢重渊的暗卫盯北苑虽盯得紧,但婢子到底比他们在这宫里多呆了十年,消息在前几日便传出去了,东阳王今日也给了娘娘答复,他十分乐意与娘娘合作,里应外合。”
陆太后仿佛早有意料般,她拿起宫女新换上来的狼毫,沾墨提笔,继续练着字,神色淡淡地吩咐道:“谢重深这些年一直是靠着私加赋税和抢占民田盐池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筹集军马的,如今谢重渊下令严查税目,他现在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你去知会我们在户部的人,让他们对东阳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哀家与他合作的一点诚意,但也让下面的人多盯着些谢重深的一举一动,随时来报。”
当初九王大乱时,东阳王谢重深是唯一一个能与谢重渊势均力敌之人,且在后来谢重渊夺取帝位后他还能全身而退,可见其实力不容小觑,与这样的人联手稍有不慎,便会沦为他的棋子。
“是。”素纨轻声应下后,面露担忧和不解道:“东阳王此人的手腕和城府都不输谢重渊,甚至还有谢重渊没有的阴毒手段,日后他若登上帝位,怕是绝不会任由娘娘掌控。”
“如今除东阳王外,与先帝一脉所出的几位王爷也都向娘娘投诚,想与娘娘联手,他们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娘娘何不在其中挑一位日后好掌控的联手?”
陆太后冷哼一声,垂眸继续写着写了一半的字,“哀家如何不知东阳王的狼子野心,先帝还在时,他便野心勃勃觊觎储位已久。”
说罢,她又长叹一声,颇为无奈道:“但谢重渊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越发稳固,又拉拢了以辅国公府为首的一干老臣,日后他若再纳多几个世家女,那我们在朝堂上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近日他下令彻查各州府的税目一事,虽将世家贵族们都得罪了个遍,但也因此深得民心,出身寒门的官员和街头巷尾的百姓个个说他忧国恤民,是位不可多得的千古明君。”
她写罢,放下手中的狼毫,目光坚定解释道:“我们现在唯有与谢重渊也要忌惮三分的谢重深联手,才有将谢重渊从龙椅上拉下的可能。”
说到最后,陆太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素纨一眼,冷笑道:“但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说得准呢?”
素纨立即领会过来,跟着笑道:“娘娘英明!”
翌日一早,陆太后脱簪素服,在太极殿外长跪不起,言辞切切请罪,哭诉痛斥自己教女无方,愧对帝王的厚待,自请随谢芷一同去青龙寺清修,青灯古佛伴余生。
此举引得群臣动容,纷纷站出来替陆太后开脱,夸赞陆太后的贤德仁义与大公无私,言辞间隐隐有指责谢重渊虚情假意,并非真心实意善待先帝后妃之意。
谢重渊为了堵悠悠众口,不得不做出尊敬之态与陆太后虚与委蛇,又赐了许多封赏,以示抚恤之意,才让陆太后结束了她的一番惺惺作态。
早朝散后,背后忠于陆太后的老臣立即散播出谢重渊为了维护家世显赫的贵妃,重罚先帝唯一的嫡出血脉,并非真心实意善待先帝后妃,虚情假意的流言。
漪兰殿里,明婳的脚伤这几日都需要静养少走动,醒来也只能在榻上坐着躺着,便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她盥洗过后由暖雪搀扶着,在食案边落座准备用早膳时,听去司膳司传早膳回来的晴云和她说起外面那些流言,气得都没心思关心早膳用什么了。
晴云让布好早膳的宫人下去,接着一脸忿忿道:“早朝之事,是婢子在司膳司里遇到给陛下取茶食的小李内官同婢子说的。”
“从司膳司回漪兰殿的路上,婢子就听闻有宫人在嚼舌根了,婢子气得狠狠地责骂了他们一顿!”
明婳冷哼一声,小脸气鼓鼓道:“入宫前爹爹和阿娘特意嘱咐了我,要我多提防着点陆太后,如今我算是知道她有多厉害了。”
“三言两语,便能让旁人忽略了谢芷的恶行,最后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同时,还能让人对她赞不绝口。”
暖雪给明婳扇着扇子,嘲讽道:“前朝那群老臣的眼睛是瞎的不成?竟看不出陆太后是在惺惺作态?”
“也未必无人看出她的惺惺作态,但陆太后在还是先帝的皇后时便有贤名在外,得朝野上下称赞一代贤后,信服者众多。”
明婳蹙着黛眉,面露担忧之色,“从前我们听到陛下是如何喜怒无常,粗鄙不堪的种种传言,怕也是陆太后为毁陛下声誉,所散播的不实流言。”
“众口铄金,若天下百姓都信了陛下是这样的人,长此以往,陛下定会大失民心,真是杀人不见血的好手段。”
想到入宫前自己误会谢重渊的种种,明婳就心生愧疚。
晴云将晾得有些凉的红枣桂圆粥送到了明婳面前,宽慰道:“陛下英明神武,必定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娘娘还受着伤,还是别太过忧心了,先用早膳吧,一会儿还要用药呢。”
暖雪附和道:“是呀,自古奸恶之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陛下迟早会揭穿陆太后的真面目,届时这些流言自会不攻自破,娘娘不必太过担心。”
明婳接过粥,随意吃了几口,想到从前江若薇和她说过的种种传闻,心不在焉道:“陆太后的真面目也并非无人知晓,只是那些人人微言轻,又无凭无据,无人敢站出来揭破她的伪善面目罢了......”
随后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白瓷勺,脸上有些着急,吩咐道:“伺候我去更衣梳妆,备轿辇,我去北苑看看九公主的伤势如何了。”
晴云一脸纳闷又着急,忙出言阻拦:“娘娘,李太医昨日说了,您的脚伤虽无大碍,但这两日还是要静养才能更好地恢复,陛下昨日已吩咐人去北苑给九公主医治了,您无需担心她的。”
暖雪也在一旁劝道:“您因救九公主受了伤,她受了您这样大的恩情,本该是她来看您才对!一会儿陛下若是知晓您不好好养伤,该心疼了!”
明婳一脸正色,固执道:“我去北苑看九公主是有要事要问,你们别担心,昨日擦了陛下的伤药,现在已经没有昨日疼啦,只要不走太远,不会疼,快些去给我备轿!”
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奈何明婳不得,最后只好备了轿辇,陪明婳往北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