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时候
我的树屋里好像装得满满当当的
她离开这里
我的树屋也空荡荡了
——胡里日记
爸爸前两年买的二手小轿车,这却是月圆第一次坐上来。
她坐在车后座,手掌小心翼翼抚摸着皮车座,驾驶位上正开车的爸爸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什么,月圆乖顺地回应着,她尽量表现得听话一点,乖一点,她觉得这样,她的爸爸可能会稍微喜欢她一点。
爸爸叮嘱她:“家里你美珍阿姨最大,你要听她的话。”
月圆的头点得跟捣蒜一样:“我会好好听美珍阿姨的话。”
“乡里养成的坏习惯可不能带到我家来,在我家里住你要讲卫生,你美珍阿姨最厌恶脏乱了。”
“我知道了,爸爸。”
“还有,以后每天写完作业,就带带浩浩,你是姐姐,要懂得照顾弟弟。”
“好的爸爸,我会照顾弟弟的。”
轿车离开乡村,到达城市边缘,一个破旧的小区里面,左手边第一栋的三楼,就是爸爸的家。
月圆亦步亦趋跟在爸爸身后,看他开了单元大门,看他开了楼道大灯,看他抬腿往上走,月圆也就往上走,看他脚步停下来,月圆也脚步停下来。
门框上方有个蓝色的贴牌牌,上面写着301,爸爸将他皮带间挂着的那串叮当作响的大串钥匙取下来,低头下去找寻一阵,接着打开了大门,抬腿走进去,月圆也学他抬腿走进去,可是还没走第二步,就被爸爸的大手掌抵住了脑门,他毫不留情将她推了出去,小心翼翼看了眼菜刀砧板碰得哐当作响的厨房,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外面等会,我与你美珍阿姨说了你再进来。”
月圆昂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的爸爸,不知道还要和美珍阿姨说什么,她只是如同程序设置好一般的,又一次点点头。
爸爸“砰”的一声摔上门。
月圆抱着自己的大书包,这是奶奶镇上赶集给她买的书包,是镇上最新最好的书包,也是月圆最喜欢的米奇米妮图案的书包。
她紧紧抱在胸前,轻轻嗅着书包散发出来的好闻的“崭新味”,听着铁门之后传来的美珍阿姨愤怒的吼声。
“月大河,我什么时候同意带她来我们家的?”
月圆听到爸爸卑微的、讨好地,温柔地哄着美珍阿姨:“美珍,你消消气,消消气,生气了可就不美了。”
美珍怒目圆瞪,一把推开爸爸:“这个时候,别给我油嘴滑舌,我问你,我什么时候同意你带她来我们家的?”
爸爸低下头,悻悻回答:“你没答应。”
“那你现在就将她送回老头老太太那里去,不送回去,这个家,你也永远别再回来了!”
“美珍……”爸爸为难地说道,“老头查出来的是癌,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那老太太腿不好,年纪也大了,不晓得哪天就走了……这丫头,我迟早也得接她过来,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吗?”
“没办法?你一个月就那么点薪水,我连做个头发染个指甲都得再三思量,再养这个丫头,咱们的日子不用再过了,再说了,咱们家房子这么小,就两间房,我们一间,浩浩一间,那小丫头来了住哪,我问你住哪?”
爸爸没回答美珍阿姨的问题,只是讨好地哄着:“你消消气,消消气……”
美珍阿姨气得冲进房间打开衣柜就开始收拾行李,哐哐当当好一阵没有停歇,浩浩在客厅的转转椅上嚎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而月圆站在角落里,背脊弓得像个小老太,她怯怯的,畏畏缩缩的抱着自己的新书包,有楼里的住户上上下下,看到月圆时会投来打量的目光,月圆不自在极了,她忸怩地背过身去,尽量不去与这些视线碰撞。
月圆在门口站了很久,非常久的时间,站得腿脚酸痛,一度以为自己恐怕要被送回去的时候,门才终于打开了。
爸爸表情不佳,投向她的目光的极度不耐烦,他扬扬手:“赶紧进来吧。”
月圆的手指捏得紧紧的,指尖都捏得发白了,她蹑手蹑脚踏进大门。
美珍阿姨就站在房间门口,她双臂环抱着,双眼冷冷的打量着月圆,她的目光很复杂又很简单,带着上位者的睥睨,带着对待入侵者的敌对,她的目光从月圆的头顶扫到月圆的脚尖,最后从鼻尖里哼出一声:“我们家里,可没你睡的房间。”
爸爸走去了房间,他踮起脚,从房间衣柜顶上拿下来一个满是灰尘的小折叠床,他将这个折叠床打开,拿抹布擦了擦,接着将床放到阳台上:“月圆,这里以后就是你睡觉的地方。”
月圆咽了咽口水,没有表现出半分不满意,她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阳台距离客厅有一米多宽的距离,隔绝这两者的,是一个深色的窗帘,要是将窗帘拉上,她这个入侵者,也可以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之中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也足够了。
她乖顺地点头:“好。”
见美珍的表情没有变化,爸爸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月圆试探性,将书包放在铺上雪白棉布的沙发上,可美珍阿姨凛冽的一眼,爸爸心领神会,将月圆的书包放到了贴着沙发的地板上,美珍阿姨满意地转过头去,吩咐月圆的爸爸:“让她洗干净些,别把农村那些脏的污的泥渍带到城里来了。”
月大河“欸”了一声,搓着手承诺道:“亲爱的老婆大人,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你交代的任务。”
美珍轻蔑地哼了一声,抱着浩浩进了房间,爸爸对月圆说:“待会儿你到浴室里洗个澡去,乡里上来,满身都是灰。”
月圆没听爸爸说些什么,她的视线心疼地落到下方,落到她的新书包上,她觉得自己的书包好可怜,它明明是崭新的,却只能被放到地板上。
爸爸又重复一遍:“我跟你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月圆声音很闷:“我来的时候,奶奶让我洗过澡了。”
奶奶早早地就起床了,她佝偻的身体坐在土灶前,舀了满满一锅子的水,她一下一下往灶里扔着柴禾,将土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烧得热了,让月圆洗得干干净净,穿上她最新最漂亮的衣服裤子才来的。
但爸爸没有将月圆的话当成一回事,他不耐烦地强调:“让你洗你就洗,车上跟你讲的你都忘记了是吗?在我们家,你要听美珍阿姨的话。”
月圆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小脑袋轻轻往下点了两下。
爸爸把她推进浴室,她关上门,站在里面,一件一件,将衣服脱下来,她看着浴室里新奇的设备们,有白得像玉石一样的台子,有像蛇一样的钢铁管道,有个被扎了无数小孔的的“莲蓬”,她连碰都不敢碰,很怕将它们摸坏了,摸坏了美珍阿姨会生气,她害怕美珍阿姨,害怕得连问一声爸爸怎么用这些东西都不敢。
所以,她的目光落到唯一认识的水龙头上面,她蹲在水龙头旁边,轻轻打开来,里面哗哗流出水柱。
深秋到初冬的交界的一天,月圆就这样,用水龙头里冷得刺骨的水洗了在爸爸家里的第一个澡。
晚上,她的怀里抱着自己可怜的新书包,躺在阳台的折叠床上,将被子拉上来盖住自己的头,她躲在被子里,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她想念爷爷奶奶,想念胡里,想念月亮村,想念自己的家,她想回去,很想很想。
这里不是她的家,也没有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