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戌时三刻。
往日早早吹了灯的屋子此刻烛火通明,柔黄色的光亮透出来,抚平了他一路上的心浮气躁,矮榻边坐着的身影模糊地映在窗户上。
裴衍罕见地露出几分忐忑。
他走到门前推了推。房门紧闭,似乎被人从里头堵上了,没有推动,只发出轻微的木料倾轧声。
裴衍薄唇微抿,抬手敲了敲房门。
指骨叩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可闻,也足够屋里的人听到。
门内无人应答,甚至连方才隐约的说话声都停了。
齐轩猫着腰站得远远的,不敢偷看主子的吃瘪现场,连洒扫的小厮路过,他也摆摆手让对方赶紧离开,别趁着这个时候让侯爷不痛快。
裴衍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应答。
他的唇角紧紧向下压着,周身气息沉郁,清冽如水的夜风静静吹过,庭院越发寂静无声。
他等了片刻,转身离开。
屋内,鹤秋一直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两阵敲门声过后,院子里就再没了声响,像是人已经走了似的。
她瘪了瘪嘴,神情颇为不忿:“什么嘛,还没敲几下就走了……走就走呗,谁稀罕听呢!”
鹤秋的视线看向坐在窗边低头缝东西的人,替她委屈得很。
什么京城里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还不是和那个劳什子荣国公世子同流合污,见了家门外的美貌女郎就挪不动道,连矜持都不要了,反倒让她们公主白白受委屈!
“不来就不来,咱们还不稀得呢!”她边说边把房门重新打开,嘴巴气鼓鼓的。
门刚开了个缝,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从旁边斜伸出来,用力握住了门板边缘。
“……侯爷!”
鹤秋下意识抬头,对上裴衍冷若冰霜的脸,没忍住惊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几分。
她这一放手,屋外的人立刻将门推开,顺势越过还在愣神的鹤秋,走到了灯烛明亮的房间内。
相貌明丽的美人坐在窗边,薄雾似的云纱松松揽在肩头,露出细白的颈子,发髻微绾,细碎的发丝垂在耳边,莹白的耳垂上空无一物,添了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惊艳感。
听见他进来,虞嫣也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缝制手中的物件。
布料细长,看着像是腰带一类的衣物,颜色却是女子少用的苍青色。
裴衍的嗓子有些发干,目光在腰带处停留一瞬,又落回虞嫣身上:“怎么选了这个颜色?”
他的嗓音中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期待。
虞嫣顿了一下才开口:“送给父亲的。”
听了这话,裴衍的心仿佛被人轻轻戳了戳似的,浮起丝丝缕缕的痒意,嘴角微微翘起来,语气却还一本正经。
“父亲年纪大了,素日里穿衣用料更喜欢用孔雀蓝、青冥等色,苍青色怕是不太合适。”
虞嫣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眉眼黑白分明,浅棕色的小痣勾在眼尾:“那我便自己留着……反正也不是特意送给谁的。”
她的动作又加快几分,仿佛跟谁较劲似的。
前些日子她往徐家送了几匹妆花缎,今日湖州给舅母运来布匹吃食,舅母便忙不迭差人送到了伯府,还有许多药材补品,都是徐家能搜罗到最好的东西。
当初若不是裴衍坚持,她也没法儿明白舅舅舅母的心意,是以今日一瞧见这匹料子,她就打算给裴衍缝条腰带,聊表谢意。
谁知费心费力做了大半个下午,等来的却是裴衍和人吃酒耍乐的消息。
裴衍走近几步,身子略微往下弯了弯:“公主可是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生气?”
虞嫣反问:“难道侯爷没有和云世子一起去明月楼?”
“……只是喝了杯茶。”
虞嫣轻嗤一声,低下头,不和他说话了。
裴衍又生出回府前在兵部时的憋闷感。对着同僚,他尚且能分辨几句,对着虞嫣,那些推脱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只剩下笨拙的解释。
“云翊之前被罚跪,今日才从祠堂里出来,我便把他叫了出来。”
虞嫣垂着头好半天,才又问起那日在马车上问他的话:“侯爷与世子究竟有何交情?”
裴衍默然。
房中安静了许久,直到虞嫣都准备放弃打探背后缘由的时候,裴衍的声音才从前方传来。
“……公主进京之初,陛下为您选定的驸马,本是荣国公世子。”
他的嗓音沙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虞嫣脖颈的位置,没有往上挪一分一毫。
虞嫣愕然:“什么?”
裴衍垂着眼:“圣旨草拟的那天晚上,是我进宫向陛下陈情,想要求娶寿王嫡女,才毁了公主原本的婚事。”
他做的时候理所当然,白天和云翊说话时也自觉问心无愧,现下站在虞嫣面前,同她如实说起自己做的事,却不由得升起几分酸涩。
对面迟迟没有出声。
裴衍飞快抬起头,眼睛紧紧看着虞嫣:“荣国公府人情复杂,世子更是风流纨绔,实在是,配不上公主。”
虞嫣红着眼,下意识反驳:“那侯爷就觉得自己配得上吗?”
裴衍呼吸一沉,视线定在她红通通的眼睛上,嗓音微涩:“……是。”
他第一次见虞嫣时,便是在皇宫宣和殿旁,简衣素服、未着雕饰的小姑娘双眸通红,神情脆弱,即便眼眶中盈满水汽,也倔强地不许眼泪掉下来。
后来听说皇帝有意赐婚荣国公府,他在书房中斟酌再三,还是去宫中请了圣旨,断了这门姻缘。
“我从来都不知道……”虞嫣话才说了一半,嗓音就颤抖起来,几乎不能成声。
她从来都不知道,陛下原本要让她嫁的人是云翊,也从来都不知道,这门婚事是裴衍主动求来的。
她上辈子听了太多太多,在家时有婆母教导规劝、嫂嫂讽刺挖苦,偶尔几次出门,面对的也是众人打探议论的目光。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是她这个藩王之女,拖累了裴衍这个天子宠臣。
如果不是皇帝赐婚,她不会有这么好的命,裴衍也不会要成一门拖累他的亲事。
可如今裴衍却告诉她,陛下原本选定的人不是他,他会娶她,全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虞嫣本不想哭的。重活一世,若是还为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流眼泪,该多丢脸呀。
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冰凉一片。
晶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下来,眼睫濡湿,眼尾通红,却仍旧像记忆里那样,安安静静地没有一点声响。
裴衍喉结微动,清冷的嗓音放低,无端多了几分轻哄之意:“公主哭什么?”
听见他这一句,虞嫣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裴衍微微叹了口气,在反应过来以前,手指就碰上了沁凉的泪珠:“那我把那两个丫鬟叫进来?”
虞嫣下意识打掉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哭泣时的颤意:“又不是她们惹了我……”
裴衍莫名生出一丝笑意,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茫然与心疼。他掀袍坐在矮榻上,寻了手帕给虞嫣擦眼泪。
“是我不好,惹了公主生气,若是您想打想骂,我都受着。”
“骗子!”虞嫣还带着哭腔。
裴衍点头:“云翊的事,我不该瞒着公主……”
虞嫣红着眼睛瞪他。她哪里是说云翊的事,明明是他一声不吭,害得她内疚了三年,对着旁人的议论都没有半分底气。
裴衍以为她还在生气,沉声解释:“明月楼一事纯属虚构,我已让齐轩着人去查了,很快就能有结果。”
虞嫣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她才不关心那些流言真不真呢,她只关心云翊和她究竟有什么牵扯。
她说一句,裴衍答一句,只是没一句话对得上。
到最后,虞嫣都不想开口了。
只有她经历了那漫长到没有尽头的三年,此刻即便她说得再多,裴衍也永远不会懂她心底的委屈和怨恨,也没办法给她想要的回应。
她低头看着手中已经缝了一半的腰带,嗓音沙哑:“我女红尚可,绣功却差得很,从来不会缝那些好看的纹样。”
料子是上好的,缝制时的针脚也细密,一针一线,绝无错漏。任谁看了都猜不到,她的绣功居然会差成这样。
就像她和裴衍这段婚姻。
她愿意相信裴衍求娶她的时候,是真的认为云翊的名声和品性配不上她,也是诚心想给她一片安身立命的天地。可她知道,裴衍最后亲自进宫求来和离圣旨时,也一定是出自真心。
谁知道了他们俩的开头,能猜到这个结局呢?
她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缝好以后,您若是不想要,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就是,不必让我知道。”
裴衍眼神认真:“我不会。”
他定定地看着虞嫣,指间还握着给她拭泪的帕子,一字一句地开口,像是肯定,又像是承诺。
“公主无论做成什么样,我都会好好留着,永远都不会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