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是大盛开朝以来的老牌勋贵了,祖上跟着虞家的先祖们打天下,世代袭爵,至今已有二百余年。虽说逐代在走下坡路,可余荫尤在,比昌平伯府这种没落贵族要强多了。
虞嫣三人下了马车,便有国公府的丫鬟迎上来,恭恭敬敬地为众人带路。
比起昌平伯府,这里明显要气派不少。亭台楼榭、雕梁画栋,处处都富丽堂皇,不像江南王府那样清丽雅致,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虞嫣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继续走。裴盈跟在她身后,虽然尽力克制,却总忍不住偷偷看四周的景致,眼中满是赞叹。
邓安宜可瞧不上裴盈这副做派:“二姑娘好歹也是伯爵府的小姐,怎的出门这般上不了台面,白白丢了伯府的脸。”
裴盈的脸瞬间变得通红,讷讷低头:“嫂嫂教训的是。”
她一向深居简出,很少出门,现下好不容易来了荣国公府,就没忍住多瞧了瞧。
虞嫣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呢。这儿又没外人,多看看也不妨事。”
带路的丫鬟走在最前头,动作恭谨,并没有听她们谈话的意思,显然是府里的主子教导有方。
邓安宜冷笑:“弟妹心软,若是生个一儿半女的,定然是个爱护孩儿的慈母呢。”
府里谁不知道虞嫣和裴衍现在仍旧分房睡,她这话明显是在打虞嫣的脸。
鹤秋眉毛一拧,正要开口呛回去,方才还乖乖听训的小姑娘就先她一步开了口:“公主嫂嫂才嫁进来不到两个月,嫂嫂怎的就这么着急?”
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话里话外都是对虞嫣的维护。
“你……”向来都笑脸迎人的人发脾气,连邓安宜都有些傻眼。
虞嫣也愣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裴盈的肩膀,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
裴盈弯了弯眼睛,又退回虞嫣身后了。
邓安宜回头瞥了她一眼,懒得和小丫头片子计较,转而问虞嫣道:“不知道这国公府,同弟妹在江南时住的王府,比起来如何?”
寿王就藩江南,虽说封地不小,可岳州终归不如京城繁华,和这些底蕴深厚的勋贵世家比起来还是有一段差距。
虞嫣神情不变,四两拨千斤道:“国公府再好,也不是咱们的伯府,嫂嫂如此在意又有什么用?”
鹤秋没憋住,漏出一声笑来,看见前面邓安宜铁青的脸色,又赶紧把嘴闭上。
就是嘛,真不知道世子夫人怎么想的。人家国公府再好,又和你这个昌平伯世子夫人有什么关系?
鹤秋在心里忍不住嘲笑了两句,决定回去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鹤春听。
接连被怼回来,邓安宜连话都不想多说,闷着头往前走,直到看见荣国公夫人的身影,才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现任荣国公才四十有六,老荣国公致仕后,就上书将爵位传给了儿子,自己待在府里头享清闲。荣国公夫人比荣国公还要小上两岁,精明强干,一身紫色更显高贵。
“公主。”出乎邓安宜意料的,荣国公夫人走过来先和虞嫣打了声招呼。
虞嫣微怔,随即就温声向荣国公夫人回了个礼,目光落到她身侧高氏的三少夫人时,还对她笑了笑。
那日去高氏的布庄买料子,她便和这两位有了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着了。
她一面觉得巧合,一面又因为荣国公夫人和善的态度感到吃惊。
前世的时候,她一心只想做昌平伯府的好儿媳,以此降低陛下对她和寿王府的不满,很少出门和人交际往来。
有时邓安宜寻她说话,一同来的夫人们,对她都是轻蔑又避嫌,生怕被她连累到。她便以为,自己真的是人见人嫌,就更加不想出门了。
三少夫人笑着同虞嫣回了礼,言语里带着打趣:“那日我便还见侯爷特意来接公主回府,真真是伉俪情深。”
因着宫里有意遏制,虞嫣和裴衍感情不和的事很少有人知道,三少夫人便顺嘴奉承了一句。
虞嫣抿唇笑笑,并不接茬。
邓安宜的目光在几人当中转了又转,试探性地问道:“夫人已经同弟妹见过了?”
听见她对虞嫣的称呼,荣国公夫人的眉梢挑了挑,眼中划过一丝了然,语气并不亲厚:“有过一面之缘。”
邓安宜这才放下心来,笑盈盈地和她开口:“母亲近日旧疾发作,头疼得厉害,却一直记挂着您……临走之前还特意让我代她向您问个好呢。”
荣国公夫人的注意力这才转到她身上:“你婆母年轻时太过勤勉,落下不少病根,如今是不想歇也得歇着了。”
邓安宜嫁进伯府多年,又有赵婉清手把手带着她出入各家各院、应酬往来,对众位夫人都熟稔得很。这头和荣国公夫人聊完,转头看见礼部尚书的夫人,又带着一张笑脸迎了过去。
这场赏花宴是荣国公府牵头,荣国公夫人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同她们说了几句话就走去了别处,高三少夫人跟在她身后。
“原先也没听说荣国公府和高家关系亲近啊……”虞嫣仔细想了想,没记起前世有没有同样的事。
她当时全副心神都投在了昌平伯府里,哪儿有功夫管别人家的事。
“您念叨什么呢?”鹤秋见她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凑近了小声问道。
“没什么。”虞嫣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就是感觉这儿人多,有些闷罢了。”
“那奴婢陪着您去其他地方走走。”
鹤秋还记得方才荣国公夫人才和公主说了两句话,就朝着世子夫人去了,生怕虞嫣为此感到失落,连忙哄着她去别处。
裴盈自然是跟着她们走。
几人寻了个人不多的方向走。穿过矮矮的石桥,又跨过一道月亮门,鹤秋耳朵尖的听到了水声。
“奴婢听人说,国公府里有一处荷花池,养着上好的金陵凝翠,引的还是活水呢,咱们不若去那儿瞧瞧?”
虞嫣回头看了一眼裴盈,见她并无异议,便点点头,抬脚往水声那边走。
离得越近,不仅汩汩水声愈发清晰,带着鄙夷的尖利女声也传入众人耳中。
“若非我父亲仁慈,她早就不知道到哪个庵堂里头待着苟且偷生了,怎么还可能维持她公府嫡女的荣耀!”
这句话说完,又传来几声附和,嗓音要稍低些,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怕什么?”那人被劝了几句,仍然不知收敛,“我可是当今荣国公的女儿,有什么说不得的!”
说话人的身份浮出水面。
鹤秋犹豫地转头:“公主……”
她们本来是想找个清净地,没成想撞到别人背后说坏话,而且这人还是今日主家的女儿,也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虞嫣无意掺和别人家的事,眼神示意裴盈跟上:“既然这儿有人在了,咱们就去其他地方吧。”
几人正往外走,荷花池那边又传来了声响。
“还是崔氏眼明心亮,早早就把她休了回来。不过她也是厚颜无耻,做了下堂妻还不老实,整日在府里管东管西的,摆个臭架子给谁看!”
虞嫣的脚步顿了顿。
鹤秋见她停住,疑惑地转过头:“公主。怎么不走了?”
虞嫣的眼帘垂下来,长睫颤了几下,朱唇因为紧紧抿着有些泛白,胸前起伏不定,似乎在做什么抉择。
不远处的假山后头,一道人影站在那儿,瞧见此景,本来了无乐趣的脸上浮现一抹兴味。
荷花池边的声音还没停,甚至因着周围人的不断捧哏,反倒说的更起劲儿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那位被休弃回家的云夫人鲜廉寡耻,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虞嫣的脸色彻底落下来。
她率先朝荷花池走去:“我竟不知,荣国公府上就是这么教导小辈的,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聚众说小话的一群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过来。
居中的是个容色明艳的姑娘,穿着银朱团花芍药襦裙,云髻高绾,眉眼间满是高傲矜贵。看见虞嫣一行人的时候,面上毫无被抓到把柄的惧色。
“你是什么人?竟敢妄议国公府。”云蓁不满地问道。
在江南的时候,虞嫣可没少碰到这种情况。还没等她开口,鹤秋就熟练地走到众人面前:“大胆,还不快和公主行礼。”
“公主?”云蓁皱了皱眉,打量了虞嫣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回事来,“代寿王进京,还嫁给常恩侯的那个?”
她脸上的轻蔑褪去几分,但仍然不把虞嫣放在眼里:“公主又怎么样?就算康王、卫王的女儿,还不是都被皇上发配边关了……况且,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自古被休弃的女子,哪个不是低调行事、不往人前,偏云澜不知羞耻,还连累府里其他人抬不起头。”
虞嫣神色冷淡:“大盛律法允许女子和离出府,云夫人的父母亲长也无异议,云姑娘作为晚辈,又哪来的资格议论长辈婚事!”
“那你又有什么什么资格管我?”见身边围着她的官家小姐们纷纷低头,没有替她说话的打算,云蓁有些恼羞成怒。
“就凭我是圣上亲封的公主。”
虞嫣沉着脸开口,声音中满是冷意。平日里很少显露的公主威仪展现在人前,隐约可见寿王嫡女在江南时的灼灼风采。
“莫说国公夫人不在,即便国公夫人在这儿,我也要问问她,这就是国公府教出来的高门贵女吗?真是有辱云氏的家风。”
云蓁又急又气,想回嘴骂两句,又被身边的丫鬟死死拦住:“小姐,本来就是咱们理亏,您还是和公主认个错吧……”
若是真的让虞嫣捅到国公夫人那儿去,不光小姐讨不了好,她们做丫鬟的也得受罚。
云蓁咬了咬牙,显然还不服气,声音却不自觉放低了几分:“区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罢了,难道我还怕她?”
话虽如此,她挣扎的力道却逐渐变轻。等丫鬟们放开她,恨恨地点了下头,权当是给虞嫣行礼之后,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旁边几位官家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同给虞嫣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赶紧追上去哄人了。
她们本就依附于云蓁,肯定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虞嫣看着她们的背影,好半天都没出声。
鹤秋犹豫了一下,小声询问:“您怎么管起国公府的家务事了?”
她们虽然想通过云夫人和博陵崔氏结亲,可如今还没见到人呢,公主怎么就开始帮云夫人说话了。
虞嫣垂眸,声音放得极轻:“只是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鹤秋没有听清,下意识追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正在此时,假山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嗓音清越:“裴瑶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如今见了才发现,公主果真是个妙人。”
虞嫣闻声看过去,只发现了一个笑容洒脱、举止随意的美貌妇人,额上牡丹华胜在阳光底下闪着细碎的光。
“您是……云夫人?”虞嫣只略略猜了猜,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云澜没否认,看着她的眼睛充满好奇:“旁人知道我被崔家休弃,都畏我如虎狼,生怕我坏了她们的名声。怎么公主非但不怕,还敢为我开口辩白?”
她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方才就在旁边看热闹的行为。
虞嫣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夫妻分合,本不该被这样指指点点。”
她前世畏惧流言,害怕被人抛弃,知道裴衍去请了和离圣旨,觉得仿佛天塌了一般。可这辈子细细想来,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错的不是她,她不该怕。
她说这话时语气实在沧桑,全然不像一个刚刚成婚两月的新人,倒像是已经在婚姻里走了一遭,因此有所慨叹的妇人。
云澜的眼睛眯了眯,目光在虞嫣身上饶了五六圈,眼神越来越古怪,说出口的话石破天惊:
“公主有此感触,难道说……是常恩侯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