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嫣和裴衍走在最前头,徐家众人跟在身侧。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走了不多时,就到了正房堂屋。
徐老太爷亲自将两人请到主位,虞嫣推脱不过,只好应了。
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二月进京,五月出嫁,除了暂居宫中的那几日,她一直住在徐府的东厢房。上辈子嫁人之后,她自觉身份尴尬,便主动和徐家避嫌,几乎不再往来。如今再回来,倒觉得恍然如隔世。
小丫鬟殷勤地给众人添上茶水,茶汤澄澈,茶香幽微,是上好的贡茶,只是尝起来略带几分陈意,应当是去年或者前年存下来的。
虞嫣微微叹了口气。她从前只想着不连累徐家,却没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徐家的身份地位尴尬。
虽是皇家姻亲,结亲的却是堪堪被饶过性命的寿王。族中官位做的最高的堂舅徐呈昭,也不过是个六品官,放在官员多的能挤死人的京城,找都找不出来。
她出神的功夫,裴衍和徐老太爷已经说上了话。
白氏坐在她左手边,笑容热情:“我们初来乍到的,也不懂京城的规矩,一直没敢往伯府里递帖子,如今看到公主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打从进门起,她就一直在偷偷打量夫妻二人。
裴衍气势冷然,即使句句回应,她也没敢多瞧,目光更多都是放在虞嫣身上。
她知道自己这位堂侄女是个举世难见的美人,二月里奉旨迎公主归府待嫁的时候,还感慨这样得天独厚的姑娘,偏偏受到父亲连累,惹了皇上不喜。
时隔半个多月再见,却觉得虞嫣从里到外,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眉眼间时常萦绕的淡淡愁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磅礴的生命力。长睫浓密卷翘,眼眸黑亮,柔嫩朱唇上笑意真切,不像是受了苛待的样子。
更别说方才上台阶时,虞嫣不过停顿了一瞬,便被那位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常恩侯发现,立刻伸出手来扶。
至于两人触碰又立马松开的手,白氏权当是新婚夫妻俩的羞涩,不好意思在人前这么亲密罢了。
“舅母惦记着我,我心里都知道。”虞嫣朝她笑了笑。
不管白氏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既然来了徐府,就会做好徐家的好侄女。
紧挨着白氏站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一直眨着大眼睛偷看虞嫣,见着她的目光瞧过来,立马咧嘴笑了起来,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瞧这丫头,还是这么没规矩。”白氏伸出手轻点了下窈姐儿的脑袋,语气嗔怪,“自从公主出嫁,她就成天儿地念叨着您,非要我带她出门呢。”
窈姐儿是她最大的孙女,性格开朗大方,虞嫣住在徐家的那段时间,她自己贪玩,寻摸到了厢房。一来二去,两人就变得熟稔了。
“公主姑姑。”听见白氏说她,窈姐儿也不恼,回头看了白氏一眼,见她不反对,就跑到虞嫣身边挨挨蹭蹭。
虞嫣最喜欢孩子们的赤忱,伸手搂住她:“半个月不见,窈姐儿都变漂亮了。”
窈姐儿捧着脸笑眯眯的,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针脚粗陋的荷包来。荷包用料极好,并不是徐家姑娘们平时练手用的零碎布头,上头用碧红两色绣了并蒂双莲,旁边水波荡漾,能看出缝制的人用了多少心思。
窈姐儿飞快地把荷包塞到虞嫣手里,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这是我送给公主姑姑的新婚贺礼。”
五月初八那日场面盛大,她看许多人都给虞嫣送了添妆礼,便私下里和奶娘学着缝了这个荷包。
“我原本绣了一对鸳鸯,可漂亮啦,但是小叔说它们像两只胖鸭子,我就换了这株莲花。”
窈姐儿边说,边朝徐老太爷身后站着的青年抛去一个埋怨的眼神。
那是白氏最小的儿子,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郎,总喜欢和小孩子们闹着玩。方才就是他得了白氏的吩咐,上前扶老太爷的。
虞嫣摸着手里荷包,一时说不出话来。
住在徐家的时候,她自觉是个搅扰旁人天伦之乐的局外人,便总待在厢房的小院子里,尽量做到相安无事。对着经常来找她说话的窈姐儿,也只以为是小孩子喜欢吃她这儿的糕点,并不觉得她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如今拿着荷包,才觉得手中的东西重若千斤,是一个小姑娘对她最深切的祝愿。
窈姐儿攒了好久的话,都朝虞嫣一口气倒出来:“还有小姑姑,她那天把自己最喜欢的梅花缠枝簪子送给您了,我还看见她偷偷抱着首饰盒子,不舍了好久呢。”
“就是小叔叔太蠢了,本来说要把新郎官堵在外头一刻钟呢,结果一下子就被姑父闯进来了。”
不过也不怪小叔叔,谁知道姑父会长得那么凶呢,和家里其他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窈姐儿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喜滋滋地握着虞嫣的手,陶醉在美人的温柔乡里。
还是公主姑姑最好看,她最喜欢公主姑姑了。
虞嫣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她一直以为徐府是被迫养着她,直到出嫁那日,才终于甩脱一个大麻烦,唯恐避之不及。
至于那支梅花缠枝簪子,她知道表妹珍惜极了,只有平常出门的时候,才舍得戴一下,没想到竟然送给她做添妆了。可她一直没发现,让鹤春登记造册后就草草放进了西侧院的厢房,再也没看过一眼。
虞嫣反握住窈姐儿的手,想说的话几次堵在喉咙口,半天说不出一句来,最后化作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窈姐儿手背上。
“公主姑姑!”
乍一见美人落泪,窈姐儿低声惊呼,眼睛都瞪大了。
虞嫣低着头,把脸藏在窈姐儿身体前面,不让任何人瞧见她:“没事,姑姑就是太喜欢了……”
窈姐儿眨眨眼,似乎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到她们俩的小九九,又趴在虞嫣耳边小声道:“放心吧姑姑,我不会让别人笑话你的。”
听见她的话,虞嫣酸涩的情绪一哽,手里紧紧捏着窈姐儿给她缝的小荷包,同样压低声音:“那窈姐儿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什么什么?”窈姐儿好奇地睁大眼。
虞嫣垂首给她整理好衣领,笑容又重新回到脸上,只是比起方才要松快许多:“那麻烦窈姐儿告诉小姑姑,我很喜欢她的梅花簪子,谢谢她的礼物。”
窈姐儿笑起来:“包在我身上。”
姑侄俩说了半天话,虞嫣才重新抬头同白氏寒暄,窈姐儿乖乖坐在她身旁,认真戳弄着腰间的禁步。
快午膳的时候,舅父徐呈昭回来了。他先进来同虞嫣和裴衍行了礼,才带着歉意道:“工部事多,我上午不便离开,还请公主和侯爷见谅。”
男人们去了前院喝酒,女眷留在后头,倒也清净。
裴衍走之前,虞嫣特意瞧了一眼他的脸,见他神色淡淡,眉眼间并无不耐。对着徐老太爷和徐呈昭,虽然言简意赅,却也事事有回应,并无权臣的架子。
也是,裴衍就算再瞧不起她,也不会没有气度地冷待徐府众人。
徐家之前久居湖州,和虞嫣的口味大差不差,今日为着裴衍,还专门从外头请了个北地的厨子,做了几道京城的特色菜。
白氏摆摆手让准备侍奉她的长媳坐下:“现下屋子里只有咱们,就不讲那些虚礼了,都是自家人。”
虞嫣笑着应是:“嫂嫂不用在我面前见外。”
“哎。”好不容易学会的礼仪被免了,徐家长媳燕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先在湖州的时候,一直想来京城看看,如今来了京城才发现,高门的规矩实在是多得很。”
徐家底蕴浅,自然比不了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原先根本不讲究这些。
用完膳出来,太阳还高高挂在半空中,白氏眯眼看了看,转头劝虞嫣道:“公主不若先去歇歇,等午后凉快些再走?您原先住的厢房我还给您留着,里头的东西物件都没动。”
她面上带笑,说这话的时候真心诚意。
虞嫣怔了一下,脚步顿在原地,愣愣地看向她。
她一手牵着窈姐儿,另一只手被鹤春扶着,转头的时候,手指下意识收紧:“怎么还留着呢?”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问白氏,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寿王府里她的院子,她都不敢保证现在还空着,怎么她只住了两三个月的厢房,白氏却还特意留着呢?
白氏觉得有些好笑,公主从她们府上出嫁,出嫁前的闺房自然要给她留着。不说公主,她嫁出去的两个女儿,房间也都原模原样地留着呢。
“当然得给您留着了。万一您想回来住两天,直接就能住进去……”
白氏还在笑着说什么,虞嫣却已经听不清了,眼睫极快地眨了两下,才止住的情绪,又重新在胸口翻涌。
没有回来。
她从没有回来过。
前世嫁给裴衍的那三年,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再不喜欢伯府的西侧院,她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徐家。
当时的舅舅和舅母他们,又是怎么想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