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裴衍也寻了个空档,同虞嫣说起这件事,语气轻松:“若是有嫂嫂陪着,公主也不必太过拘谨。”
虞嫣蹙了蹙眉,不知道裴衍又是从哪儿看出她和邓安宜关系好的。上辈子便是如此,重活一世,他居然还是这样想的。
她思忖片刻,提议道:“二妹也很久没进宫了吧,不如把二妹一起带上?”
裴盈是苏姨娘所出,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性格也好,只是前世两人私交不多。但相比起邓安宜,虞嫣更愿意和她一块儿说话。
裴衍没有意见,随她处置。
思及虞嫣并没有在宫里住多久,甚至因为寿王嫡女的身份,只匆匆和帝后见了一面,他便放缓了语气:“皇后娘娘慈和宽厚,并不会随意为难人,你若还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嫂嫂。”
话里话外,都对邓安宜信任得很。
他向来只认自己的判断。虞嫣懒得和他多言,随便应付两句:“是,侯爷说的对。”
裴衍听出她的敷衍,垂首去看,只看到她乌黑浓密的头发,纤长的眼睫微合,打出一小片阴影,衬得白皙的脸愈发娇弱可人。
想必她是害怕的。
裴衍换位思考,若他被当成质子送进京城,举目无亲,应当也会小心谨慎,有所担忧。
“等月末的时候,我陪公主去徐府探望舅父他们吧。”
虞嫣:“……”
好端端的,裴衍发什么疯?
“不必了,侯爷的公事要紧。”虞嫣赶紧拒绝。
且不说她和徐家感情浅淡,就算去,她也只想一个人过去,根本不愿意和裴衍同行。
裴衍好像没听出她的抗拒,直接决定此事:“无妨,我最近都有时间。”
虞嫣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口,好半天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裴衍永远都是这样,做什么事,从来不过问她的意见。请旨和离是这样,去徐家拜访也是这样,好像她的话从来都不重要。
剩下几日,裴衍大多都待在书房处理公务,虞嫣闲来无事,便捧起了手边的志怪话本。
来京城的时候纵然赶路匆忙,这些解闷的玩意儿却没少带。如今重活一世,再看书上这些荒诞奇趣的文字,倒多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鹤秋有些稀奇:“您不是前一阵还说,这些话本子都是文人写来逗趣的,要让它们放在角落吃灰吗?”
虞嫣还真没什么印象:“我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自然算不得数。”
仗着自己全忘了,便光明正大地耍赖。
鹤秋笑话她:“奴婢本来要帮您归置起来,是鹤春说您肯定还会看,才又摆出来的,没想到真被她说准了。”
正说着鹤春,她就撩起珠帘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白脸带笑的身影:“小厨房的事,齐轩已经办妥了,特来向公主回禀。”
齐轩一向知道分寸,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等着,得了吩咐才进了屋。
“小厨房就设在了院子西南处,公中特意拨了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过来,现下正给主子们准备晚膳呢。”
邓安宜要做的事,向来都做得妥妥当当,来往人情,细心周到,叫人根本挑不出错来。
“不错。”虞嫣随口附和了一句,心里有些畅快。
敬茶时拒绝邓安宜的提议是第一件事,小厨房办成是第二件,婚后诸事重新来过,她也总算给自己开了个好头。
她偏头看了鹤春一眼,鹤春立马会意,赏了齐轩一袋银子:“此番辛苦齐侍卫了。”
齐轩笑眯眯接过:“为主子办事,是奴才的荣幸。”
他正欲退下,目光却被桌上的志怪述异吸引住了,对上鹤秋不满的视线,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主子恕罪,奴才只是看您桌上的书有些眼熟,想起侯爷那儿也有一本同样的,才一时怔住了。”
虞嫣讶异。裴衍平日里忙于公务,闲暇时看书,也是行军用策之流,至于话本小说,她从未见裴衍看过。
“我瞧着,侯爷不像是会看这些的人……”虞嫣斟酌片刻,还是问出声了。
“是,侯爷不看这些。”齐轩笑着给她解释,“都是年前的时候,长信侯买了搁在侯府,一直没差人来取。”
长信侯章钰和裴衍一样,都是皇帝的伴读,又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得胜归来以后,便被封了长信侯,遥领灵州大都督,现在在吏部任职。
章钰和裴衍关系好,虞嫣从前也常常见他来府上,不过她每次都会自觉避开,真正和章钰碰面的时候很少。
“既如此,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虞嫣了然地点点头。
她本以为齐轩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快傍晚的时候,书房那边派人传了话,说是侯爷请公主到书房一观。
虞嫣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意识站起身。
“侯爷怎的突然让我过去?”
她手指按住书页,指尖在书侧轻轻摩挲,妃色衣裙随着动作荡开,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摇摇晃晃,最终停在鬓边,不动了。
“奴婢也不知。”
虞嫣抿了抿唇,整理好衣裳,抬脚往书房去了。
平日里紧闭的书房门半开着,齐轩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见着她来了,行了个礼,便轻手轻脚地退开。
虞嫣吸了口气,跨过门槛。
一进门,入眼是大红酸枝的坐榻,上刻灵芝如意纹,桌上随意摆着几本书卷。左侧有两架又高又大的书架,摆满了书册典籍。
往里走两步,就看到裴衍坐在左侧最内的书案前。
他身后是一架独扇座屏,青山绿水环绕其中,窗边的阳光洒落进来,多了一丝文雅之气。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张架子床,幔帐垂落,遮挡住旁边的顶箱立柜。
虞嫣那日收拾出来的衣裳杂物,就被下人们放进了这个柜子里。
她收回目光,正欲开口,就对上了裴衍的视线。
“侯爷找我,可是有事?”
裴衍顿了顿,否认道:“齐轩说你喜欢看志怪话本,书房里正好有一些。”
虞嫣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而疑惑道:“这不是长信侯的书吗?”
裴衍:“元懿那日没带银子,是我付的钱,后来他又另买了。”
他站在书案边,眸光沉静,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若不是今日齐轩偶然提起,过段时间,这些书就会被下人收拾出来清理掉。
“所以,侯爷是让我来书房看书?”虞嫣也不知话题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裴衍默认了。
知道始末,虞嫣索性也不往他那边走了,快走两步,站在榻边翻动着。
京城人杰地灵,写志怪话本的也多,各式各样,本本都稀奇古怪得很。
裴衍看她很快专注下来,眉眼低垂,鬓边的碎发掉下来一小缕,又被葱白的手指轻轻勾到耳后,露出白亮莹润的珍珠耳坠。
他收回心神,继续看面前的公文。
不多时,齐轩奉了两杯茶进来,虞嫣朝着他笑笑。
茶有些烫,热气氤氲在杯口。她尝了尝,又很快将茶盏搁在桌上,纤长的眼睫颤了几下,半靠在榻上,不再喝了。
裴衍的指尖在桌上无意识地叩了叩,将齐轩叫了进来。
“主子。”齐轩不明所以。
侯爷一忙起来,总是忘了时辰,茶水膳食都得他左提醒右提醒。也就是这几天新婚,有公主陪着,侯爷才时刻记得用膳。
虞嫣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默默听着这对主仆说话。
裴衍眼皮未抬:“给公主换一杯温茶。”
虞嫣愣了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裴衍,直到齐轩将茶盏拿走,才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茶水很快被换成温热的,刚好入口。
屋内一时无话。
夕阳逐渐没入云端,残存的霞光打在窗棂上,照进书房,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也惊扰了屋中的静谧。
虞嫣看累了,便站起身活动筋骨,走着走着,就停在了一旁的书架前。
下层大多是些经史子集,书页崭新,似乎很少被翻阅。中间放着兵法策论、舆图,还有厚厚的地方志。最上头的相对杂乱,虞嫣还在里头看见两册博物志,像是志怪民俗一类的野史传说。
裴衍在桌案前坐着,眼睛却不自觉抬了起来,看着前方人的一举一动。
宽大的红酸枝书架做得很高,虞嫣的身量不算娇小,站在前面时,却显得娇弱可人。
伸手去探的时候,衣袖从手腕处垂落,露出一截秾纤合度的手臂,莹润又细腻。
虞嫣一手扶着书架,另一只手去取那两册博物志。发觉碰不到,又踮起脚尖,努力将胳膊伸直。
还是没拿到。
虞嫣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点蠢,刚准备转身回到矮榻上,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修长的手臂越过她,轻轻松松地将那两册书拿了下来。
即使没挨着,结实的胸膛也隐隐传来热意,透过薄薄的夏衫,不容抗拒地传到她身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虞嫣的脸有些发热。
身后的人很快退了两步,等虞嫣慢慢转过身,才将那两册书递给她,嗓音清冷:“改日我便让人重新整理一下。”
“不必了。”虞嫣回过神来,眸光在裴衍胸膛处绕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来,“书房重地,我也不便久留。”
裴衍眼眸微垂,思及虞嫣的身份,到嘴边的话又换了一句:“那我让齐轩把东侧的厢房收拾出来,给公主做书房。”
虞嫣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目光又往他身上飘了一下。
“我有些乏了,先回屋了。”她没再耽搁,拿着书往外走。
背后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直到房门关上,虞嫣才放松下来。她低下头,用手背碰了碰发热的脸颊。
鹤春一直候在外面,见状赶忙接过她手里的书:“最近天热,公主还是快回屋吧。”
虞嫣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吩咐齐轩。
“天干物燥,让小厨房给侯爷煲一盅荷叶莲子粥吧,去去火气。”
最好是让他喝上满满三大碗,清心静气,省得一直在她眼前绕来绕去,搅得她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