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皇取消夜禁后,东西两市,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上京最热闹的地方。一年四季,除开特定节日不论,相比秋冬,春夏的夜市更为热闹。那是因为冬夜严寒刺骨,人们都更愿意在家里拥炉取暖,不乐意上街受冻。
闷了一整个冬天,等山上的雪开始融化,气候彻底暖和起来的时候,一入夜,人们就不愿意再待在家里荒废好时光,男女老幼倾巢而出。
商贩瞅准时机,将哄小孩儿的玩物、哄女子的胭脂水粉团扇手帕、哄好吃嘴的零嘴儿全摆上来,届时街上人头攒动,喧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烟在一个首饰摊子上看中了一对银镯,一只镯身上刻“顺颂时宜”,另一只刻“百事从欢”。虽材质并不名贵,胜在设计精巧,仔细看,接口处是一对憨态可掬的玉兔,十分乖巧可爱。
秦络蹲在旁边和摊主讨价还价,最终以极实惠的价格成交。
一对银镯,姐妹俩一人一只,秦络戴“顺颂时宜”,秦烟戴“百事从欢”,手伸出来并到一处,不由心生喜悦,对视一眼,齐齐笑起来。
秦络较前段时日看起来开心了一些,但眉宇间的阴翳仍未散尽。
半月前,顾蕴携着重礼亲自上秦府登门拜访,并当场收秦烟为义女,秦家两老受宠若惊,不明白这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让原本痴傻的女儿轮上了。秦怀礼担心秦烟的命格受不住如此贵重的厚礼,金淑容心大,反过来安慰他,秦烟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老天爷也不能一直薄待了她。
妹妹摇身一变,变成当朝太尉的义女了,再也没有人敢当着秦络的面嚼舌根了。
秦络心不在焉,差点被人撞着,秦烟牵起她的手摇了摇,“回魂了,仔细被人撞着。”
秦络回神,轻扯嘴角,“那边有樱桃毕罗,要吃么?”
秦烟瞥了眼,笑嘻嘻说,“你给我买吗?”
秦络摇了摇被秦烟牵着的那只手,“今晚你手上戴的,嘴上吃的哪一样不是你姐姐买的?”
秦烟凑近低声问,“你绣了整整一月的绣品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上交给阿娘五两,我自己留了五两,不然今日哪有钱给你买这些东西?”
要说秦家最会挣钱的当属秦络,一幅绣品换了十两银子回来,东市成衣店里一件妆花缎的衣裙也差不多就这价了。
秦烟惋惜道,“一身好本事,困在闺阁里,可惜啰!”
秦络心口发酸,“自然比不得你,为我奔走,就碰上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还被收作了干女儿。”
秦烟促狭笑道,“你嫉妒了?”
“人各有命,不嫉妒。”
秦烟看得十分明白,拆穿她,“骗人!”
秦络有些下不来台,嗔怒着甩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秦烟在后面追,欠欠儿地追问,“是嫉妒了吧?”
秦络停下来,骤然转身,“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秦烟竖起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秦络一掌拍下她的手,“就一点点。”
秦烟看着她笑,“以后可别再骂我蠢骂我笨了。”
秦络抬抬下巴,“要继续骂你蠢骂你笨,你要怎样?”
秦烟哼了一声,“我会还嘴,骂得比你更难听,骂不过我还能动手。”
秦络跟着哼了一声,气咻咻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回身,“你过得好我总归是高兴的。”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此时此刻此景,依旧是可以让她乐出声的好时光吧!
虽然母亲还未将进宫的安排说与自己,但秦烟知道,那一天应该不远了。进了宫,便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日日与秦络嬉笑怒骂,她得一个人面对后宫与前朝间的波谲云诡,心不甘情不愿地诱李奇重新爱上自己,继续做更多身不由己的事。
虽然人潮拥挤,秦烟还是伸手拥抱了秦络,她在秦络耳畔轻声说,“姐姐想要的,妹妹都会给你。”
秦络眼眶一下子热起来,她轻推秦烟,“干嘛呢?没大没小的。”
姐们俩继续逛,秦络看中了一枝海棠簪子,手刚伸出去,簪子就被另一只手拿了起来。
对面女子上身着海蓝色襦衫,下着石榴红的雨丝锦长裙,手上挽了根水红披帛,捏着海棠簪子转来转去,一脸挑衅地盯着秦络看。
秦络身体僵了一下,扭头对秦烟道,“逛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家。”
秦烟看看秦络,又看看对面那个趾高气昂的女子,猜想这应该就是坑了秦络的黄二小姐,长了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看了就让人生厌。
黄二小姐高声道,“江河日下,杀人犯都可以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秦络不想同她纠缠,拉了秦烟要走,跟在黄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却把去路挡了,秦络朝左她就朝左,秦络朝右她也朝右,那神情,比一旁的小姐还盛气凌人。
秦络怒不可遏,刚要叱骂一句,只听“啪”一下,一记响亮的耳光正落在丫鬟左颊上。
秦络愣住了,旁边不住有人驻足,引来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
秦烟拍了拍手,轻蔑地瞥了黄二小姐一眼,“你家的丫鬟,倒比主子都威风,我便替小姐教训了。”
丫鬟挺起脖子,双目瞪得鼓鼓的,“你”
秦烟横了她一眼,截断她的话,“怎么?你还想打回来不成?你算什么东西?”
前世的王馥从来不是软弱好拿捏的脾性,便是李奇都要让她三分。
那丫鬟被秦烟那冷凝的一眼吓得缩了缩脖子。
黄二小姐气得吐血,当场闹开,“这是咱们黄府的丫鬟,你秦家人凭什么教训?”
秦烟哼了一声,“我也想问呢?你黄府是怎么管束丫鬟的?好没有规矩,你们黄府究竟识不识礼数?你父亲还在礼部任职,竟然纵容出这么骄横跋扈的丫鬟来。”
黄二小姐果非寻常人,没有被秦烟气昏头,她定了定神,冷笑道,“我黄家哪比得你秦家,养出个杀人犯来。”
秦络手握成拳,想到自己受她蒙蔽在先,才走到这个地步,竟然还被她反过来踩上一脚,只想不管不顾扇她一巴掌以平息心头之恨。
手刚刚抬起,就被秦烟看穿,先一步截下来,秦烟双手死死按住秦络的双肩,挡在她与黄二小姐之间,背对着黄二小姐,侧了侧头,“我姐姐是黄二小姐带去的,酒是黄二小姐端给我姐姐的,黄二小姐莫非才是那个幕后真凶?”
这是多大的罪!黄二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你胡说!”
那杯酒是王家三郎递来的,秦络心里清楚,看向秦烟,刚唤了声“妹妹”,秦烟捏捏她的肩头,继续说,“姐姐,她都这样对你了,你何必还为她掩饰?”
黄二小姐彻底乱了阵脚,“你们姐妹俩合起伙来污蔑我。”
秦烟松开秦络,转过身去,望着黄二小姐,水眸中藏着赤裸裸的威胁。
“案子已经结了,凶犯就在知府衙门里关着,只待秋后问斩。我姐姐受人诓骗被带到了凶案现场,差点就被冤枉死了,黄二小姐日后该当谨言慎行,别再继续祸害正经人家的小姐才是。”
黄二小姐气得快要丧失理智,围观人群里有人指着黄二小姐窃窃私语,秦烟赶紧拉着秦络离开这是非之地。
和言云川一起在临安长大的发小调回上京任职,三年前定下的亲事,今日完婚,三媒六聘迎新娘子过门。
相识之初,李奇只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山高皇帝远的,没几个人拿他的身份当回事。十岁那年,交好的六人对着天地结为莫逆之交,经常相伴出游。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然李奇仍以天子之尊亲自去参加婚宴,待了半个时辰,天子车驾便回了宫。喝得胡天海地满嘴胡话的言云川被自家小厮接上马车,马车行到东市琉璃街的一棵大榕树下时,从马车里飞出两条人影,马车并未停下继续朝前驶去。
贴身伺候言云川的小厮亲自驾车,苦着脸,一副天要塌了的悲惨相。
私自带天子游夜市,他家将军也太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