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又想到那个人了

暮色四合,东西市的摊贩都从家里出来了,陆陆续续支起摊子。一旁的酒肆二楼,有人推开窗,将写有酒肆名字的灯笼点了起来。

马蹄嘚嘚嘚响,由于人渐渐多起来,马车为了避让行人,走得越来越慢。

秦烟掀开轿帘望向外头,拐过去就是升平街,还得再走两条街。

前面人更挤,她唤车夫停一下,在升平街口下了车,打算自己走回去。

路上碰见两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打扮,结伴而行。

上京民风自由开化,女子不再像前朝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论是出了阁的妇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佳人,都可以抛头露面,可以随男子同场骑马射箭、打马球、蹴鞠。

为了方便,女子还可以公然女扮男装,穿男子的袍衫,佩戴男子的腰带。

女子扮男装时,不能戴帽,要把发髻露出来,她就让婢女为她梳个高髻,看起来英姿飒爽,爽利极了。

前世的王馥就极爱作男装打扮,与李奇初次相遇,她就穿了一件圆领袍衫,腰配金腰带,足踩华贵长靴。

又想到那个人了。

李奇!

李怀冰!

她心情好时称他的字,心情不好时称他的名。

想到这次身不由己又是因为他,她就恨不得把他的名、他的小字咬烂碎嚼来吃了。

她到底欠了他多少世?一世还不完,第二世还要继续纠缠不清。

秦烟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没注意到前方面人摊子前站着孟洛宁。

她垂着头的样子,令孟洛宁有些恍惚,眼见着要走过了她还没发现自己,孟洛宁只好出声唤她,“秦烟姑娘。”

秦烟抬头。

摊主已经将红红绿绿的面人全部摆好,他就站在那一排彩色面人旁,清俊的眉眼隐没在灯火最盛处。

君子如玉,白璧无暇。

“陛下,血取好了。”千江从托盘里拿起一张白色帕子,奉给李奇。

李奇接过来,按在伤口处。

血染湿了帕子,却未透出来,很快止住了。

这刚从西域游历回来的和尚身上揣着诡谲的秘法,在活人心上划一刀,那血只顺着刀刃流,用玉盏盛上半盏,伤口拿白布摁住,血很快就会止住。

千江端着碗来到冰棺前。

冰棺采天山上亘古不化的寒冰制成,殿中不能用明火照明,四个角立着等身高的水晶,大殿的地面也全由水晶铺就,殿中散着幽幽的白光。

如往常一样,千江从贴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枝枯草,据说是从西域采来的珍奇物种,西域人取名千叶蓍草。

千江取火折子点燃,千叶蓍草燃烧时散发出异香,灰屑落进半盏心口血中,千江嘴中念起没人能听懂的咒语。

念完咒语后,他端起混着千叶蓍草的血来到冰棺前,将血液倒上棺盖,口中念着,“魂兮归来!归来吧!”

血并未沿着棺盖下流,竟然全被寒冰吸收了,一眨眼,棺盖光洁如旧,一滴血迹都未留下。

李奇穿好衣裳,走到冰棺旁,静默注视着躺在里面的人。

血肉丰润,青丝成墨,仿佛只是睡着了。

“魂兮归来!”

千江重复着这一句。

面人摊旁,秦烟刚刚摆脱感伤的情绪,打算就此疏离了孟洛宁,朱唇刚启,心口传来剜心般的疼痛,像是空气里有什么奋力吸取着她的心魂,她捂住胸口,痛苦地躬下了身。

孟洛宁脸色微变,“秦姑娘,你怎么了?”

“疼……疼……”秦烟面色惨白,口中呢喃着同一个字。

孟洛宁慌了,不顾男女大防,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去医馆。”

刚将人抱到医馆,大夫慌里慌张出来,令秦烟生不如死的疼痛如潮来潮去,来势汹汹,去势汹汹。

她长吁出一口气。

反手捂住胸口,感受心脏平稳得跳动着,无任何异常。

大夫替她把了脉,什么也看不出来,最终帮忙捡了两副滋补气血的药,她拎在手里,跟在孟洛宁身边,一起走回家。

远远就见着秦府的灯笼亮着,秦烟双手交叠,对着孟洛宁微微躬身,行礼,“多谢公子。”

眼见分别在即,孟洛宁竟有些舍不得。

刚刚她在旁边走着,手提着药包一甩一甩的,那俏皮劲儿,和王馥太像了。

还有她向自己行礼的姿态,也像极了王馥。

两人少年相识,私下里见面当然不需行礼。但在外,她是王家知书识礼的五小姐,繁冗的礼仪自然是免不了的。

秦烟告辞离开,快要走到秦父的大门前,孟洛宁在背后唤她。

“秦姑娘。”

她在灯下回头,“还有事吗?”

“你怎么知道阿馥的?”

他还执着于她为何一眼就认出供桌上供的是前皇后王馥,秦烟竭力定了定神,“孟公子,你以为你与……与她的事,藏得很深吗?”

太尉家的五姑娘与御使大夫家的二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早已是上京城中公开的谈资。

秦烟望着他,努力压抑难过的情绪。

“斯人已逝,身死魂消,朝前看吧!”

她决绝转身,再未回头。

金淑容在家里担心了一天,听门房来报二小姐回来了,匆匆赶过去,隔着老远就心肝宝贝地呼喊秦烟,来到近前,手死死捏着秦烟的肩膀。

白日,秦烟右肩被自家亲爹狠踹了一脚,哪里受得住金淑容的肉掌揉捏,她吃痛,“哎哟”叫出了声音。

金淑容一听,豆子般的眼泪就不住地往外掉,大声喊着,“我女儿受苦了,杀千刀的,为什么要折磨我的女儿啊,有什么都冲我来,你们这帮有爹生没娘养的畜生……”

眼见她越骂越难听,秦烟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家女儿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得很。”

金淑容扯开她的手,眼泪还没止住,“你就别骗娘了,刚刚碰你一下,你叫得那般厉害,眼见是伤得重了。”

秦烟叹气。

肩膀上可挨了实实在在的一脚呢,顾蕴不顾她反对,命人找了个女大夫来瞧了,皮外伤,没伤着骨头,养一阵子就好了。

可不能让金淑容知道,不然怎么解释她是认干爹去了?

“哎呀!娘,没事儿,回来时没注意,撞上墙了。”

金淑容止了泪,手在另一边肩膀上狠狠一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快让娘瞧瞧,撞成什么样了。”

回到房里,秦络也匆匆赶了来,把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见着其他伤才松了口气。金淑容寻根究底,问她撞着哪堵墙了,秦烟被吵得头大,称困了,连着秦络一起撵了出去。

刚睡下,金淑容又拿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来敲门,无奈,秦烟只好放她进来。

秦烟让香琴来涂,金淑容不干,非要亲自给她涂,偏又手重,疼得秦烟龇牙咧嘴.金淑容耐性十足,声称要多揉几道,明儿就不会痛了。

身上,房里,全是冲鼻的药油味,秦烟两眼一翻,心想今晚自己是别想睡了。

索性由着她折腾,垂眸看着金淑容丰腴的肉脸,神情极为认真,心软了又软。

“阿娘,女儿给你找个乘龙快婿回来,怎么样?”

她冷不丁地来上这么一句,金淑容手上动作未停,抬头冲她笑,两片厚唇向后咧开,两腮的肉顺着朝上挤,让褶皱看起来更深了。

“找什么乘龙快婿?你爹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能当官儿,多亏他家祖坟冒了青烟。你瞧着吧,你爹这辈子就只能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你指望他出人头地,想都别想。你啊!还没嫁人,不知道恶婆婆的厉害。亏得你祖母那老不死的走得早,不然你娘指不定被磋磨成什么样子呢!你找个乘龙快婿,嫁过去,日后在娘家受欺负了,咱们这门第,你指望能要到什么说法来?只能靠老娘豁出这老脸不要,天天去你夫婿家门口娘舅老子的问候了。”

秦烟扑哧乐出声,要秦家阿娘知道她女婿是当今天子,想到今日的话,估计腿都得吓软呢。

金淑容又往手里倒药油,继续为她揉着肩膀,“为娘也不求你们姐妹将来大富大贵,一辈子衣食无忧就够了!嫁入高门大户,天天看人脸色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女儿啊就得天天开心,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宠,就行了!嫁得风光不风光的,都是给外人看的。”

秦烟心窝发热,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紧搂住金淑容的脖子,“阿娘,你放心,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