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说经

以顾蕴的身份解救秦络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但也得师出有名,母女二人合计出一个相对妥帖的说辞,顾蕴派出她身边最有地位的陈妈妈,秦烟稍稍放心,就在佛堂里等消息。

午时顾蕴命人将午膳传进佛堂,秦烟是拿钱疏拢了给寺庙供菜的菜农,在顾蕴一行人来之前,偷偷藏在佛堂内的,故而外面的婆子丫鬟没一人发觉她的存在。就算是开始听出了不对劲,他们也不敢多嘴。

在寺庙自然吃的素斋,顾蕴不住往秦烟碗里夹菜,看着她吃。

秦烟见不得姜蒜,但又喜欢姜蒜的味道,所以见着就只能全部挑出来放一旁,做王馥时,厨房都知道五小姐这习惯,送来之前都要先挑过一道。

顾蕴看她这幅模样越发怜爱,“口味偏好倒是半点没改。”

借她人身体还魂,在顾蕴看来还是太过匪夷所思,本来是无法深信的,然而顾烟说话的神态,自然而然做出的一些小动作,都和王馥一模一样,慢慢地,这张脸带来的陌生感倒也自然而然消弭地无影无踪。

顾蕴夹了块她爱吃的东坡豆腐放她碗里,“礼部主事官职虽小,但秦家,贵在清静。父母开明和顺,姐妹同气连根,如果此次帮你救回秦大小姐,日后两老对你肯定更为爱重,女儿,你做王馥的时候已经吃够了身不由己的苦,如今,怎么选,娘都支持你。”

吃进嘴里的菜顿时没了滋味,秦烟撂下筷子。

她明白顾蕴的意思,王家世代显赫,王家的女儿,不入宫为后为妃,也是能配亲王做王妃的。而秦烟,别说做王妃,要嫁孟洛宁都定是阻碍重重。

可她也不想做皇后做王妃,王馥再是身份尊贵,再得父母宠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富贵荣华过眼烟云,女儿自是不贪恋的,女儿只是……只是舍不得我那一双儿女,三年过去,不知道如今长高多少了。”

她去世时,长子李耀四岁,女儿时安尚在襁褓,叫她如何割舍得了?

世上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母亲,顾蕴生养了四个孩子,定然是最明白她的。

“去年重阳夜宴上见过,小孩子长得快,耀儿长高好大一截,如今有这么高了。”顾蕴抬手比了比,接着说,“时安么,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活泼聪明,爱笑爱闹的,陛下宠得没边儿,整晚坐在陛下膝盖上,吃喝都是陛下亲自喂,乳母都抱不过去。”

“都会跑会跳了么?”

秦烟眼圈一下子红了,生时安时她胎位不正,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尤记得见她的第一面,不像她哥哥,李耀出生时白白嫩嫩,漂亮极了。时安的皮肤却是皱皱巴巴,像个小老太太,养了两个月,才逐渐长开。

顾蕴安慰道,“你也别担心,就算是翻遍历史古籍,也找不出几个像陛下这么疼爱孩子的君父。你走后第二年,大臣们劝诫陛下新立皇后,陛下不肯,可能是听得烦了,竟然无任何预兆,要立耀儿为太子。”

秦烟非常惊讶,“这样说,立太子时,耀儿才五岁?”

李家祖训立贤不立长,所以都是等皇子成年了,考校人品才能,方立东宫。

顾蕴看着她的脸,道,“是啊,此举说难听些是违背祖训,听你父亲说,当时殿上跪了一大片,都是劝君三思的,可陛下异常执拗,力排众议,坚持立了太子。你们成婚五年,我映像里,陛下一直是端方持重的,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也要立耀儿为太子,你可知为何?”

秦烟手放在桌下,揪着桌布一角,捏紧。

顾蕴只知出事时,王馥正为立妃之事同李奇闹矛盾,偏偏在那之前,风波又起,确切说,李奇继位后,关于王馥与御使大夫之子有私情的谣言就未曾止息过,李奇充耳不闻,对王馥宠爱如旧。

“还不是因为,耀儿是你生的。”顾蕴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母亲,不要说了”,秦烟硬起心肠打断,“帝王恩宠岂能长久?色衰爱驰,是多少后宫女子的血泪。他曾经对我用情再深,这份情谊总会消散。说来,最为可靠的还是家人。”

秦烟起身离座,在顾蕴身前跪下,“母亲,您与父亲,一定要替我的耀儿和时安多多打算,那也是我们王家的孩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秦烟人微言轻,不能为太子和公主计,能倚仗的,还是只有王家。

顾蕴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勿消说,耀儿与时安是当世最尊贵的孩子,自然也会是你父亲最珍视的外孙。

秦烟听出母亲的话中真意,心生悲哀,身在漩涡中心,她的孩子又怎能避免成为棋子呢?既然逃不掉既定的命运,那么,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挣脱棋盘,成为下棋的人。

“对了,这件事先不要让你父亲知道。”

说话的功夫,菜已然冷了,顾蕴身边的大丫鬟在外询问可有其他吩咐,顾蕴三两句打发了。

秦烟趴伏在顾蕴的腿上,她也觉得先不要让父亲知道得好,为什么不,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她的直觉。父亲为人严厉,对她却极为宠爱,有时候刚吼上一句,她眉梢一坠眼睛一红,那态势就软了,只好改生自己的气,用力甩下袖子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无论是严父还是慈父,都是她的亲爹,她死的时候他肯定是伤心的吧?如果知道她活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是高兴还是害怕?

默了半晌,秦烟轻轻“嗯”了一声。

孟洛宁回家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他仍想不明白,白日见着的姑娘和王馥长得半点不像,怎么他就觉得她像极王馥了?

后半夜终于睡着,他终于又梦到了他的阿馥。

少女时期的阿馥,身上总透着受尽万千宠爱的娇矜,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最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后来,梦境变了天日,她冒了极大的险,瞒着宫人偷偷来见他。

梦彻底醒了。

他终于明白,白日那女子像的不是少女时期的阿馥,而是母仪天下的王馥。

天一亮,孟洛宁就打算去见她,从那女子与丫鬟之间的对话里,他提炼出了关键,礼部,姓秦,要打听到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

打听出她是礼部主事家的二小姐后,他没有任何动作。

“阿馥”这个名字,是他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即便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在他心里,仍旧是十岁那年宫宴上,一眼见着就喜欢上的姑娘。

他毫不怀疑,他会爱她一生一世。

他也毫不怀疑,在这世上,爱她最深的人一定是他。

煦暖的阳光移进书房的轩窗,父亲上朝未归,母亲在佛堂礼佛,小厮奉命守在外面,没人来打扰他。他就一笔一划地写阿馥的名字,一张纸写完,他惊觉,数十个“阿馥”里混进了一个“秦烟”,瞬间他觉得自己对阿馥的感情被污染了,平添了怒气,一把抓起宣纸揉了扔进纸篓子里。

太子七岁,皇帝悉心挑选了六名老师为太子讲学,除了经史书法、治国谋略,李奇竟还专门挑选了一位曾跟在高僧身边翻译佛经的出家人,为太子讲经。

太子尚且年幼,这位老师讲经却不讲章法,今日讲《心经》,明日讲《楞严经》,后日讲《妙法莲华经》,太子往往听得一头雾水。

内侍私下里向皇帝告小状,老师讲经一会儿深一会儿浅,由深入浅由浅入深全无章法。这日李奇处理完一半奏折,有些困倦,派人去询问太子此时在学什么,过会儿小太监匆匆进殿来,恭敬答,“回陛下,郭先生正在给太子讲经。”

李奇端起内监管事奉来的热茶,呷了一口,“讲的什么经?”

小太监始终低着头,“禀陛下,讲的是《心经》。”

李奇天天听内侍和大臣告郭思的状,打算亲自过去听听。

郭思正在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太子刚巧在书里读到“色字头上一把刀”,便问老师是不是让人不要好色的意思?此色非彼色,彼色又脱胎不了此色,郭思觉得给七岁的孩子讲这个有些超纲,要让小太子误解了,没准明日剩下那五个老学究就要同仇敌忾,齐齐上皇帝面前参他一本。

他合上书卷放到一旁,“讲了许久,太子殿下也累了,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

郭思是个还俗了三次的出家人,还俗后,他就上茶楼里说书,讲故事水平一流。

他刚想讲个释迦牟尼割肉喂鹰的故事,耳朵倏然动了动,他的听觉比寻常人灵敏,李奇尚未走到门口,就被他听见了。

他轻咳一声,转而讲了一段历史。

“史书里记载了一位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害怕人生短促,渴望找到一种长生不死之药,从而使自己永享人间快乐。”

小孩子极易对传奇故事感兴趣,李耀偏头问道,“世上真有长生不死药么?”

郭思眉梢一动,余光朝门口瞟去,微微一笑,“殿下,世间买卖,都是先有需求,后有供给,方士们从中窥见富贵路,把阴阳五行与神仙说结合在一处,说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神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山上都是用金玉所做的楼台观阁,到处可见纯白色的飞禽走兽,丛生着种种能使人长生不死的神芝、仙草和灵果,在楼台中住有长生不老的仙人。”

小孩子的关注点总和大人不一样,李耀两眼放光,“仙人会飞么?仙人需要读书么?”

李奇在门口驻足半晌,转身,带着太监总管原路返回,打算继续去批他的奏折。

游廊拐角,宫中唯二的出家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笑道,“陛下,刚从东宫过来么?不知太子殿下的佛经学的如何了?”

李奇苦笑着摇摇头,“经书未见得讲了多少,和佛家无关的故事太子应该是听了不少。”

不同于郭思这个还了三次俗还用俗名自称的出家人,千江是个地地道道的出家人,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寺庙门口,由寺中和尚抚养长大,七岁受戒,方丈赐法号“千江”。

太监总管深知千江的身份,一直跟在离李奇不近不远的地方。

李奇走在前头,千江跟在后头,他小的时候就被寺中师傅夸极有佛相,耳垂宽厚,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意。

“陛下相信世上有蓬莱仙山吗?”

李奇眉梢微微一拢,略带惊讶得瞥向千江,这和尚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但九重宫阙里的秘密,似乎就没有哪件逃过了他的眼睛。

千江拥有大智慧,而他,在六岁时就被相士说同佛有缘,随同奶娘在寺庙里整整住了三年,因为一场大病才不得不回宫修养。

他是有佛缘的真龙天子,没费什么心思,就领会了千江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反问,“大师相信世上真有蓬莱仙山吗?”

千江念了句“阿弥陀佛”,“凡尘事,本来无色无相,是真,也是假。”

廊间起了风,在皇宫深处有一所宫殿,宫殿四周挂上了数百盏铜铃,此时数百盏铜铃随风齐动,清脆的铃声被风送过来时,势已微弱,声音时隐时现。

李奇心口又如往常一般抽痛得厉害,他强忍着,手里捏着一只草蚂蚱,大拇指来回刮蹭着蚂蚱背上的纹路,时间久了,他指腹的横纹都变得浅淡了。

“大师,在李奇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永享的人间富贵,值得李奇留恋人世的,惟有那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