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初一十五,来烧香拜佛的人并不少,求功名利禄,求美满姻缘,求富贵无极,庙里静坐莲花台的菩萨仙人日日要听世人贪心的欲望,还能保持不动心吗?
秦烟手合十,仰望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
一世身死,前缘尽消,便是重活,也该喝了孟婆汤把前尘旧事一并忘了才是。
顶着别人的皮囊,揣着前世的记忆,她只能是秦烟,再做不回王馥。
佛陀这般安排,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观音殿里的蒲团抢手得很,据说求子特别灵验,后面排着的妇人大约心里都在恼秦烟跪得太久,神情间诸多不耐烦,秦烟只好识趣退出去,寻了个僻静的游廊坐着。
时值正午,秦烟从未吃过寺庙里的素斋,好奇,打发香琴先去探看下吃斋的人多不多,要人多,她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呆坐着也是无趣,无意瞥见未曾悉心打理的花坛里长了杂草,趁人不注意,她去扯了几片草叶来。
王家五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不喜欢,她独有一门不足为外人道的爱好,就是草编的昆虫,草蚂蚱、草蝴蝶、草蜻蜓,经了她的手,准得活灵活现,可惜在前世家人眼里,尤其是严苛的父亲眼里,这些都是登不得台面的手艺,她只能藏着掖着,知道她会这手艺的人不多。
李奇算是其中一个。
有了孩子后,她闲来无事时,会编一些来逗孩子玩儿。他在一旁处理政务,瞧见了,夸她手巧。
手上吃疼,她“啧”了一声。
凝神看手上,食指被叶片割了道口,鲜血往外冒出,她伸进口里含着,略微咸腥的血气令她蹙了蹙眉。
右眼皮又跳了起来。
她开始生起李奇的气来。
如果不是后面他背弃了誓言,作为一个丈夫,他着实挑不出什么错来。三年来,后位悬而不定,大臣屡次上书劝他重新立后,甚至连动摇国本这样严重的辞令都搬了出来,他始终坚持,暂不立后,暂不纳妃。
既如此,早干什么去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一生气,她将手里刚刚成型的草蚱蜢用力扔了出去。
这时,不远处那道紧闭的红漆木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在后的是名着灰袍的僧人,在前的,白衣青衫,面如冠玉,一双温润的眼,似被天山顶上的雪洗过。
那只刚刚成型的草蚂蚱正落在他的脚畔,他弯腰拾了起来。
秦烟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后,前尘往事纷至沓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有情她有意,可惜她生在王家。
有一得,必有一失。
得一世荣华,就得伴一世身不由己。
更可笑的是,这荣华她不要都不行。所以说,当秦烟应该是比当王馥好的。
嫁给李奇的前一日,王馥许孟洛宁,今生情深缘浅,来世,她还他情深义重。
作为秦烟的这一世,应该还得起了吧?
她沉溺往事时,孟洛宁捏着草蚱蜢的半成品愣神。
秦烟起身拍拍手,又理了理裙摆,大大方方走至孟洛宁身前,伸出手去,“公子,这是我的。”
孟洛宁回神,沉静的眼浮起一丝疏离,他往后退了一步,没有直接把草蚂蚱交到她手里,而是搁到一旁的廊椅上。
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秦烟的手尴尬得伸着,她与前世的王馥难道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让他对自己疏离至此?
她没在这事上纠结太久,因为她意外发现,对面的门只是合上了,没有上锁。
禅房花木深,孟洛宁来这儿做什么呢?一瞬间,她好奇心泛滥,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想到,也就这么做了,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门。
一间狭小的暗室,光线幽暗,入门即见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满了正燃着的莲灯,再往上是供台,竖立着一盏牌位,牌位两旁水养着两瓶桃花,已经萎靡了。
冥冥之中,秦烟总觉得那盏牌位和自己有牵连,她慢慢走上前去,看牌位上的字。
“阿馥之灵位。”
刻字的凹陷处呈现褐红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借着烛光,秦烟凑得再近些,牌位上刀痕累累,一横一竖都不着力,不像是匠人手笔。
“阿馥……”
秦烟喃喃念着,蓦然瞪大眼睛,抬手捂住嘴。
如果不是先遇到了孟洛宁,纵然看见上面的名字,她也不会想到在古寺深处的禅房中供奉的是她自己的牌位。
阿馥……阿馥……这是她的乳名,从小,孟洛宁就是这样唤她的。
他疯了吗?
王馥是昭告天下的皇后,死后定然也是以皇后之礼入皇陵,他私下里供奉她的灵位,时时前来悼念,若是被人发现了,被有心人拿“皇后与外男有私情”来作文章,她王家,他孟家,恐都要遭受牵连。
他怎么就这样单纯?
以为牌位上没有她的姓氏,别人就猜不到了吗?
封后前,王家五姑娘与孟二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流言在宫中四起,皇后是不是孟洛宁青梅竹马的阿馥会有谁在意?看重的还不是前面那个“王”字。父亲王岩当时已位列三公,若他的女儿成了皇后,朝之重臣,再加一个“外戚”的名头锦上添花,权势可滔天。
她的婚姻,她的后位,不过是权力博弈中的筹码罢了。
她活着时一步一步,要走得小心翼翼,她一死,仍然万事难休。
她还有一双儿女,不能冒这个险。
正待她拿不准该怎么办时,孟洛宁回来了,捧着一大束鲜妍的山桃花。
见着她先是吃了一惊,而后眼睛里盈满戒备,声气森冷,“你怎么在这里?”
秦烟定了定神,站在从门缝泄进来的光束里,不卑不亢地扬起脸,“若这扇门在公子离去时就已经上了锁,那此刻,我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孟洛宁一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她在提醒他太过大意。
心念电转,他望了望供台上的灵牌,倏又想到,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太过大意?
“你认识牌位上的人?”
秦烟也将视线移向牌位,“‘馥’意指出众不凡,能担得起这个字的,又让公子念念不忘的,能有几人?重要的不是我识得不识得牌位上的人,而是,如果我能认出她是谁,其他人也能认出来。”
孟洛宁的神色一下肃穆起来,还伴着些许难堪。
秦烟鬼使神差伸出手,抚触牌位上的字。“人死了,就是一把骨,沧桑聚散,转眼成空,哪还听得懂活人说什么?做给外人看的规矩,有没有都不重要。怕只怕,死后都被吵得不得安宁,今日父母来哭,明日子女来哭,后日亲朋旧友来哭,吵也要吵死了。”
昏朦光线里,秦烟的侧颜像极了那个人。
孟洛宁心头一动,脱口而出,“你是谁?”
秦烟回头,凝视着他的脸,“我姓秦,秦烟。”
她把已经编好的草蚱蜢放到供台上,蚱蜢的眼睛绿豆大小,用力瞪着,活灵活现。
孟洛宁心里的疑窦更深。
秦烟离开前,看了看他怀里的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
她只念了这一句。
这首诗里藏着相传已久的凄美故事,极大可能是后世文人杜撰出的结局,套在王馥与孟洛宁身上,却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门外,香琴已经回来了,跑得一身是汗,“小姐,人多呢!这也不打紧,就怕你吃不惯,你那么爱吃肉。”
爱吃肉?
孟洛宁发着呆。
阿馥也爱吃肉,随侍的丫鬟身上总揣着肉脯。
“罢了!近日礼部事忙,爹爹累得都憔悴了,他爱吃聚芳斋的山楂糕,去买些,让他随身带着,省得忙起来顾不上吃饭,老饿肚子。”
***
三月三,上巳节。
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秦络不知道正徘徊在哪处热闹的酒宴上,寻她的高门贵子。
秦烟回来的路上,见活泼爱闹的孩子在街上跑跳,想到自己那一双儿女,她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不由感伤起来。
她没去凑这天的热闹,买了山楂糕就回家了,秦母已在家中早早备好了兰汤。用兰汤沐浴是上京的习俗,意在祓除不祥。
秦烟泡完澡,从浴室里出来。
白日里走了不少路,这会儿疲得很。正走着,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跌跌撞撞冲进院门,吓了秦烟一跳,没等她惊叫出声,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香琴去取干帕子,听到嚎哭匆匆赶过来,看清地上坐着的人,惊讶得叫了声“大小姐。”
秦烟惊呆了下巴,早上出去时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回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看了香琴一眼,示意她别声张。
走过去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秦络哭声稍歇,缓缓扬起脸,双眼红肿,哭出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秦烟伸手去扶她,“怎么哭成这样?碧秀跟翠芝呢?”
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两个丫鬟来伺候。
秦络抽抽噎噎,“我……我不知道……船上闹……腾腾的,我害……害怕,赶紧跑出来,我也我也不知道那是哪儿,怎么就……就跑回来了,钗子都跑掉了。”
秦烟听她说得毫无章法,耐着性子问,“别急,你慢慢说,你害怕什么?”
秦络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猝不及防伸手,紧紧抓住秦烟的手腕子,涂了蔻丹的指甲深陷进细嫩的肉里,秦烟痛得直蹙眉,想要挣脱出来,偏生秦络力大无穷,她只能咬牙忍着。
“死……死人了,他喝了我敬过去的酒,然后……然后从鼻孔里流出血来,倒在地上,有人……有人探他鼻息,就……就没气了。”
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但秦烟还是听明白了,忘记了手腕处的疼痛,喃喃道,“喝了你敬的酒,死了?你”
秦络顿时意识到秦烟怀疑她下毒,连连摇头,“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下毒。”
香琴在旁早吓得六神无主,“还是先禀告夫人,让夫人拿主意。”
秦络回过神,用力点头,“对,对,娘呢?娘在哪儿?”
她松开了秦烟的手腕,秦烟又反抓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死的是谁?”
“王……王公子。”
秦烟追问,“哪家的王公子?”
秦络嗫嚅着,“我也不知,听他们说,他叔叔是太尉大人。”
秦烟松了她的手,身子朝后倒退了一步,用力吸了口春夜里的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