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日,外头烈日当空,恨不得烫坏人的面皮,实在不得出门。
唯一称得上惬意的,估计就只有窗外的蝉,还有那树上的鸟雀,鸣叫声那叫一个此起彼伏,听得人忍不住闭上眼瞌睡一阵。
从窗户看去,里头的躺椅上,正睡着一个三头身的小人儿,小家伙咕咕哝哝了两句,翻了个身。
原本盖在他脑袋上,用作遮阳的书本,也掉落在了地上,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虽然不曾睁眼,也足以让人窥见几分其日后长成的风姿,与他那因姿容出众,而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的爹相比,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蹲守在墙角隐蔽处阴影里的某个神秘人,跟着悄悄地打了个哈欠。
心想:林家这偌大的院子里,倒是安静得很,跟以前看过的那些个“热闹”的官员府上比起来,格外的与众不同。
半个月前他接到上头交代的任务,来监视淮扬的巡盐御史在家里的一举一动,都与谁私下来往密切,谁知这位林大人是个大忙人,最近基本在府衙上待着,回来了也是早早就熄灯就寝。
就连他那位三年前新娶的续弦夫人,也是整日不着家,背着个大箱子风尘仆仆,早出晚归的。
资料上曾提到过林大人祖上位列侯爵,可袭三代,后来圣上加恩,他父亲又加袭了一代,到他自己这里爵位虽然没了,但他凭借自己的才学科举出仕,这种出自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人,还真是洁身自好得很。
后院别提多清静,正因此,膝下子嗣也单薄,除开已经病逝的原配所生的长女,正值豆蔻年华,现如今借住在她外祖母家——荣国府,林府就只有一个还不足三岁大的幼子。
也就是眼前这个小家伙,可怜见的,爹不疼娘不爱,大约因府上的奴婢几乎都是那位原配夫人的人,私下避着主人家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待见一个继室所出,成日里就见他一个人待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正想到这儿,屋里那林家幼子突然有了动静,只见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握成小拳头,揉了揉眼睛,眼下瞧着微微有些泛红,沾了些许水汽,瞧着可怜又可爱,任谁家有这么个好看的不得了的孩子,都会揣在怀里当成宝贝疙瘩的吧,偏生生在林家……
迷迷糊糊地起身,球球一脚踩空,突然从那比他腿还高的躺椅上向后跌了下去。
“不好!”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声才出嗓子眼,球球都来不及闭上眼,就感觉到眼前一团影子闪过,将他抱在怀里,预想中的疼痛也并未到来。
“诶?你是谁?”
球球半点不怕生,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盯着眼前的蒙面人直看。
“我、”陈宁虽然已经入了锦衣卫,成了一名缇骑,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被检察对象发现行迹,莫名就有些慌张,他瞪大了眼睛,口齿有些磕巴。
把小家伙往地上一放,咻的一声又将自己藏匿在暗处。
“哇哦!”
小家伙小嘴微张,面露惊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事物,一路快步跑到窗边,踮着脚使劲往外看,可惜他实在是太矮了,怎么也够不到窗框。
只得小声又难掩好奇地询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依旧除了蝉鸣和鸟叫,窗外一片寂静。
虽然不能搭理他,但……小家伙长得那么可爱,他还叫我哥哥,陈宁心里为难极了。
“那就是神仙没错了!神仙哥哥,谢谢你刚才救了球球哦!”
……
“神仙哥哥,你好厉害呀,竟然会飞,是法术吗?”
……
“神仙哥哥,你们神仙真的都住在天上的吗?天上是不是很好玩?”
陈宁:?
“对了,神仙哥哥,你能飞,小鸟也能飞,你们谁飞得比较快呀?”
陈宁:???
被他的称呼羞耻到终于忍不住了,陈宁咬着牙出声:“不要这么叫。”
“哦,那球球就叫你哥哥好了。”长着一副精致面孔的小家伙笑容乖巧。
但紧接着他又问:“哥哥,你们都在天上飞,还那么快,会不会撞在一起呢?”
“不会撞!”陈宁忍无可忍地回答。
“那哥哥你是一生下来就会飞吗?就跟小鸟一样!”
无数个问题被抛出,挨个砸在陈宁的脑袋上。
一个时辰以后
自言自语到口干舌燥的球球,终于停嘴了。
“哥哥,我等会儿再来陪你聊天。”
隐匿在角落的陈宁嘴角微抽,心里忍不住吐槽:是谁陪睡啊,这小孩儿怎么回事!
按照陈宁这些时日对他的印象,这林家幼子不该是这样啊。
他怎么、怎么话这么多?
他是不是有些活泼过头了?
他不应该是沉默寡言的小可怜吗?
他为什么会问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告别了今天才见面的神秘哥哥,球球跨出房门,往右手边的长廊拐,轻车熟路地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在厨房专门负责给主家做饭的老冯夫妇,正在切洗食材,准备晚上的菜式。
“冯叔李婶,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夫妇两个一听就知道是自家小少爷来了,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在身上擦了擦,笑着转身低头。
老冯媳妇:“小少爷怎么又自己跑来厨房了?厨房油烟重,仔细弄脏了您的衣裳,李婶抱你出去好不好?”
老冯:“正是这个理,仔细让老爷知道了,回头又该教训小少爷您了。”
“哼……”粉团子气呼呼地撅着小嘴,有些不服气。
不过他素来有分寸,并不为难府里的下人。
主动伸出两只小胳膊,任由老冯媳妇将自己抱了起来,只不过在出去之前,搂着妇人的脖子撒娇。
“李婶,要吃冰酪,好不好嘛?”
“这……可是您上回吃了肚子就疼了大半宿,老爷特意吩咐,不让给您再吃。”李婶颇为谨慎。
这也是有原因的,林家人体质都弱于常人,林府的老爷自己是这样,前头生的那个大小姐更是生下来就药不离口,跟个病西施似的,小少爷出生以后,大家照看也格外仔细。
小孩子难免头疼脑热,但偏就奇了怪了,小少爷生下来长到两岁多快三岁了,愣是没病没灾的,偏就那回没注意,吃了碗冰酪,闹了肚子,把老爷给吓得,一个只读圣贤书,不信鬼神的人,险些要求神拜佛去了。
一听这话,小家伙小嘴一撇,眼泪说来就来,水晶珠子似的挂在那眼睫毛上,一颤一颤的,老冯夫妇的心都跟着在颤。
“好好好好好!冯叔这就给小少爷准备,咱们少吃些也就是了,好不好?”
小手往眼睛上随便一抹,球球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甜滋滋地道谢:“谢谢冯叔,冯叔对我最好了!”
抱着他的李婶有些吃味。
“合着就他一个人好啊?”
“李婶也好,你们一样好。”
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把老冯夫妇逗得高兴得不得了。
吃完了小半碗冰酪,球球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边残留的甜汁,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正在心里打着主意,想着怎么再诓骗一份。
“哎哟!我的小少爷诶!您怎么又悄悄地跑来厨房要吃的了?”
一个中年男人才进跨门,就瞧见自己找了半天的小人儿。
走近一看,那罪证还就摆在眼前。
“老冯!你们夫妻俩就纵着小少爷吧,回头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我也护不住你们!”
老冯夫妇讪笑,一边继续切洗手里的东西,一边装哑巴。
李婶忍不住咕哝了两句:“谁让小少爷会撒娇呢,别说我们俩,就是林管家他自己,不也扛不住,否则老爷也不会下令吩咐,不许咱们府上其他人跟小少爷主动搭话。”
林府的下人不多,人人都有自己的活儿要操持,不得空时时刻刻盯着小少爷,但扛不住小少爷模样长得好,嘴巴还甜,这府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就是吧,孩子稍微调皮了点儿,胆子稍微太大了点儿,之前险些跑了出去,叫人贩子拐了去。
还有,原本小少爷身边是有个乳母照顾的,一个月前,那乳母的孩子得了重病,自己请辞,回家照顾孩子去了。
这段时间一般是林府的管家林冬至守着他,林冬至是林如海的父亲在冬至那日外出的时候,见他一个孩子独自在街边乞讨,实在可怜,从外头捡回来的,因他没有姓名,索性让他跟着姓林,给林如海做了书童。
他是个忠心护主的,这些年也跟着林如海识了字,见了世面,上一任老管家年老退下来之后,林冬至就成了林府新任的管家,一直至今。
林管家赶忙把那装了冰酪的碗从球球的手里抢了过去,远远一放,这才回过头来,苦口婆心地跟他说话。
“小少爷,小祖宗,咱们不是说好了,您今儿就在书房好好看看那三字经,老爷下衙回府后,要在晚饭之前抽查的,您怎么又偷偷地溜出来了?”
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球球要他抱。
林管家嘴角不知不觉地就勾起来了,他最喜欢自家小少爷这么跟他亲近了,把人抱起来之后,还很自然地调整到让小少爷最舒服的姿势。
搂着林管家的脖子,球球若有所思,问:“林叔,爹爹今天回府,是先迈的哪条腿啊?”
林管家在他耳边小声地回答:“是左腿。”
“啧。”听了这个答案之后,小脸一皱,感觉不太妙。
“看来我爹今天心情不太好。”
因为他爹今天左脚上穿的那只鞋子是他娘亲手做的。
做鞋子实在是太费功夫了,后来右脚那只,是他娘让伺候的婢女帮着做的,左脚那只因为质量问题,破了个口子,但他爹舍不得扔,硬要继续穿。
平日里他爹都是先迈右脚,免得被人注意到左脚那只鞋子上的异样。
今天却连这个都顾不上了,看样子八成是心里有烦心事儿。
他得想个法子,不能触了他爹的霉头,傻乎乎往火坑里跳。
被一路抱着带到正厅,已经换下官服,着一袭素雅青衫的林如海,接过才归家的妻子杨妗妗手里的箱子,夫妻二人并肩往这边走,同时还在说着什么,神态都隐隐有些忧虑之色。
一瞧见林如海身边的美妇人,球球就笑容灿烂,从林管家身上闹着要下去,跑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娘亲,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美妇人瞧着温温柔柔的,身上打扮十分素净,甚至不像是个官太太,可眼神坚定,并不吃她儿子撒娇卖乖这一套。
“方才听你爹说,你又不好好听话认字读书?是也不是?”
球球在他娘亲看不见的角度,悄悄瞪他亲爹,怎么还带背地里告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