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太子哥哥,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二皇子杨忆是杨恒唯一的弟弟,杨恒温柔笑问:“那哥哥带阿忆去赏月?此处崇山峻岭,又紧邻沧江,花木繁多,景色与宫内格外不同呢。”

重重深宫中的月色,是空洞的,凄清的。怎能比得上这一派自然中的明媚之景。

也只有在宫外,杨恒才能和手足亲人好好相处,拥有片刻温情。

杨忆欢呼雀跃,杨恒抱起弟弟,便出了行宫殿门。

谁知,一名年轻侍卫却慌慌张张地从转角处策马而过,刮起一阵风来。

春蒐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容不得半点闪失。杨恒看得直皱眉,给身边的亲卫使个了眼色,亲卫心领神会,立时喝道:“站住!你是谁的部下,这样冒冒失失,到底要干什么?先过来交代清楚!”

说着,挥手之间,其余一队亲卫已经打马追了上去,大有若对方不停,便直接逼退之意。

闻言,那名年轻侍卫勒住缰绳,茫茫然回头一望,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殿下?您、您怎地比马跑得还快!刚刚您还在招夔牢附近呢!怎么……”

亲卫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太子殿下一直在行宫里陪伴二皇子殿下,怎么可能会去招夔牢!”

侍卫腿一软,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磕磕绊绊地讲明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一开始不信,可是手令千真万确!头儿也辨认过!正犹豫的时候,太子您本人便来了,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头儿就说要去传信给掌管钥匙的兄弟。可是临快到了,头儿又对我说,叫我去皇后娘娘的承庆殿再确认一遍,把流程走全了,再开招夔牢。刚走到这儿,就遇见您……您……”

……您这位真太子!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冷汗涔涔。

“手令”二字一出,杨恒的脸色已经微变;待听完,简直要站立不稳。亲卫忙去扶他,叠声道:“殿下!招夔牢里都是猛兽,贼人说不定已经在里面做了手脚,属下先护送您避一避吧!”

杨恒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而将杨忆塞到他怀里,咬牙道:“避?父皇母后还在这里,孤岂能脱逃!你速速带二皇子去找许昭容,先把他们母子送出去!”

说罢,又点了一队人马:“你们几个,速去通知金吾卫,叫魏如观带兵去招夔牢——叫他出动所有弓箭手,箭阵在前!别害我大梁士兵丧命于猛兽嘴中!……”

话音未落,空中便炸开一声巨响,是蓝色的烟花讯号,从图案看不出是什么含义。杨恒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指着烟花的方向,厉声道:“再点一队人马,就去这个方向!”

“其余人,都给孤去承庆殿和昭华殿护驾!”

夜色已沉,昭华殿中早已熄了烛光,唯有隔壁的承庆殿,灯火通明。

慕容迦叶除去了首饰冠服,一袭素衣,长发披了满肩,俯身坐在案几之前,神色沉沉,似乎还在处理政务。

大宫女从露端着一碗安神汤缓步而来,轻手轻脚地将汤盏放在案几旁边,生怕惊动了正拿着书信、兀自凝眸的美人。

当从露的眼角余光瞥见书信的内容时,不禁一顿。

“娘娘,这封信已经从东桓寄过来七天了。”

她轻声提醒。

慕容迦叶摩挲信纸的手指骤然停下,微微蜷缩,露出已经磨损卷边了的信纸边缘。

她当然知道从露在婉转地提醒什么。慕容迦叶面不改色,将这封信抛到一边,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塞北的情报怎么来得这么慢,害我只能去看前一封,去找蛛丝马迹。要不然,怎么能防得住慕容赫?”

她和亲将近二十载,私下里与从露说起话来,还是自称为“我”,而非“本宫”。不知是家乡习惯太难改,还是不愿改。

从露道:“塞北风传东桓王病重,燕平侯世子来殿觐见时便已经说过了,您不信。可是现在,东桓探子也是这样说的。”

慕容迦叶冷笑:“病重?你难道没有听说,他膝下两个王子,皆是废物。那个收养的慕容隐倒是年少有为,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与两个只会挂名抢功的哥哥截然不同。只可惜,功高震主,又不是慕容赫的种,谁会愿意让他登位?”

从露问:“您的意思是……慕容赫是装的,故意放出病重的消息来,是为了让三位王子相争?”

慕容迦叶一边收拢奏章,一边讥讽道:“这叫做‘制衡’,是帝王心术呢。”

从露连连摇头,苦笑道:“普通人能一家团聚,已经是求之不得了,没想到,天家竟然……”

慕容迦叶“呵”地冷笑一声:“若论起这个,咱们东桓,可是落后极了,及不上大梁国的一星半点。父亲怀疑儿子,弟弟算计哥哥,叔叔杀死侄儿,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从露忙道:“娘娘,慎言啊!”

慕容迦叶推开她,顾自站起来,要去庭中透透气。她疲惫道:

“无论如何,慕容部好歹还有一个慕容隐,可堪大任。咱们呢?恒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优柔寡断!明明心里并不认可我来执政,行动上却没有半点表示,只一味隐忍。太傅李缘迂腐,才生生将恒儿教成了这么个恪守礼法的软和性子……”

从露道:“太子自幼丧母,是您将他抚养长大,他仁善孝顺,是件好事。若是他站到您的对立面,难道您便高兴了吗?太子只不过性格温和些罢了,其才能、诗书,哪一样输给慕容赫的亲生孩子们呢?慕容隐再出挑,也不是他的血脉。”

这话正中慕容迦叶心底,她自语道:“说得不错。慕容赫纵横一世又如何,亲生的两个儿子皆废物,真是天大的笑话。对了,他不是还有个大女儿么?怎么不立她?”

慕容迦叶眉目间浮现一丝嘲笑:“……难道说,慕容赫就这么在意血统和性别,宁愿让废物儿子败了东桓基业,也不肯考虑女儿和养子?”

从露思索片刻:“慕容赫似乎已有易储之意了。他病重后,便将王玺交给了大公主慕容磬音,引得朝野猜测,他是否要传位给大公主。可是,大公主拿了王玺,也只是中规中矩地协理国事罢了,事事都要过问慕容赫,只落得大王子慕容摩诃于尴尬境地。二王子慕容俱罗见此,便有些蠢蠢欲动……”

慕容迦叶忽然打断了她,冷笑道:“磬音?摩诃?俱罗?我竟不知,东桓什么时候不再信仰长生天,而是读起佛经来了?”

从露愣了一瞬,顿时讷讷无言。

这三个名字,原本都是佛教用语。东桓信仰长生天,与之并无瓜葛,唯有数年前,有信仰佛教的西南小国派贡女至东桓和亲,也将佛经带至东桓,掀起一阵热潮。

原因无他,因为这贡女的经历实在传奇。先是不受重视,被上上一代东桓王随手指给了慕容部一位旁支子弟;诞下一女后,夫君不幸早逝,又被继任的东桓王瞧上,纳为妃子,宠冠王廷。

她便是慕容迦叶的母亲。

母亲甚爱佛经,先后给两个女儿取名迦蓝、迦叶。那时,连东桓贵族也学着她的样子,从佛经里寻章摘句,给孩子起名。可惜后来……

后来,父王去世,母亲病亡。而慕容迦叶,也被慕容赫揭露了身份,原来她是母亲前夫的遗腹子,并无半点慕容部的嫡系血统。她失势之后,同母姐姐慕容迦蓝也被卷入其中,被迫自尽。

曾宠冠王廷的妃子与公主湮灭在权力倾轧中,繁华落幕,东桓自然没有人再去读佛经了。

结果现在……

从露小声道:“慕容赫取出这种名字时,确实有东桓贵族反对。但听闻这几位王子公主的生母信奉佛教,所以……”

慕容迦叶嘲道:“是吗?他既然用情至深,那为何不将那女子扶为正妃,害得膝下子女连个嫡出名分都没有?——说到底,不过是看重身份血统罢了。”

说到此处,她冷笑:“我真不明白,世间男子,为何如此喜欢扮演鹣鲽情深?简直恶心至极!”

“娘娘!”

从露失声打断了她,骤然紧张起来,好像慕容迦叶话中含义有多么让人心惊胆战一样,环顾四周后,才压低了声调:“娘娘,谨言慎行啊!这可是大梁皇宫……”

慕容迦叶反问:“你怕什么?我说的是慕容赫而已,又没有暗指别人。”

从露哑口无言。

慕容迦叶淡淡道:“恒儿没有也跟着长成那副虚伪模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从露便道:“太子殿下只是心软了些,其余并不输给旁人。只要有人能好好辅佐他,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说到这里,慕容迦叶才松了眉头,叹道:“当初李缘曾在国子监任教,与谢陵有师生之谊。因着李缘的缘故,恒儿一直与谢陵交好。可是当初的谢陵,跟李缘一个毛病,都太过于墨守成规,长此以往,必然束手束脚,我这才把他贬去塞北,好好去历练一番吧。谁知他回来后,又过于……过于……”

谢陵明面上与她作对,赚了满朝老臣私下青眼,连太子也觉得谢陵是个忠于大梁皇室的“纯臣”;暗地里却给她递梯子,又不明确向她投诚,不知意欲何为。

慕容迦叶有些词穷,心头又有些奇异。总觉得谢陵归来后的作风有些熟悉,不禁道:

“从露,你觉不觉得,谢陵现在的作风,有些像……”

远在塞北的,那个人。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喧天的嘈杂声。

“母后!母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传!……猎场出事了!”

慕容迦叶眉目一凛,披衣而起。

杨恒一路策马疾驰,先去昭华殿,惊醒了正拥着妃子熟睡的崇文帝,调头就来承庆殿。

慕容迦叶立于廊下,遥遥喝道:“慌什么!慢慢说。”

声音沉稳,不怒自威。杨恒不由自主顿了脚步,对上慕容迦叶微挑的秀丽长眉,有些磕绊地说完了事情经过。

“贼人扮成儿臣的模样,恐怕在招夔牢做了手脚,儿臣担忧父皇母后……特来护驾!”

说到最后一句,杨恒攥紧了手,有些紧张地看向慕容迦叶。

从露骤然失声:“扮成殿下的模样?……娘娘,姑藏部擅奇淫巧术,巫祝有足够的能力制作人.皮.面具,恐怕是薄奚氏的余孽!”

慕容迦叶却凤目一眯,冷笑道:“来得正好!”

说罢,她衣袖一挥,一旁的金吾卫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手中已经空空荡荡——佩剑已然到了皇后娘娘手中。

月色清寒,剑锋凛冽,映出一道雪白的光。

金吾卫膝盖立刻便软了。

杨恒也看傻了,连阻止都没来得及。只这片刻的功夫,慕容迦叶已经翻身跃到了马背上。

她还未来得及梳髻,夜风吹动她散乱的发丝,在清寒月色之下,更衬出一种锐利的冷艳,一瞬之间,竟然分不清眼前到底是雍容华贵的梁国皇后,还是草原上肆意张扬的东桓公主。

慕容迦叶勒住缰绳,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恒,问道:“点了几队人马?什么方向?谁领队?百官家眷可有疏散?围场外围派谁看守?”

杨恒身形一僵。先是回答了前几个问题,才道:“……事发紧急,儿臣安排完这些后,直接领人前来护驾,围场外围……没有加增人手。”

慕容迦叶讶异地看向他,须臾之后,怒道:“糊涂!你是太子,紧急时刻,该做表率才对,管什么儿女情长!”

杨恒被她如此训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解释的话。

大理寺卿宋景时也匆匆策马而来,见到慕容迦叶一袭素衣,反手持剑,也不禁一惊。

慕容迦叶从腰上解下一枚玉佩,隔空抛给宋景时,冷声道:“有贼人冒充太子,从此刻起,东宫谕令失效,一切以中宫谕令为准,违者即刻处斩!宋景时,你清点所有可用之人,命所有武官全体出动,包括东宫亲卫、宦官侍从,团结一切青壮,分发甲胄,关闭围场所有出入口,守在围场外围,一只鸟儿也不许从这里飞出去!”

“至于文官——从露,你以女官之首的身份前去百官营帐,将家眷归拢在内围,文官居于外围,令文官率各自亲随相守,可以动用刀兵弓箭,就说是本宫今日特许!”

宋景时是慕容迦叶的心腹,熟知她的脾性,知道劝阻无用,只能全力以赴完成命令,只得与从露一起领命而去。

杨恒看着宋景时匆匆离开的背影,一时无言。慕容迦叶横了他一眼,冷厉道:“愣着干什么?上马!让别人看见你这张脸,哪里分得清李鬼李逵?还不够添乱的!跟在我后面,不得乱动!”

杨恒骤然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