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二年,孟春。
若是往年,在此时节,大梁境内早已家家户户喜上眉梢,庆祝冰消雪释,又迎新季。然而,此时的大梁街道,却并无太多炮竹声响。
毕竟,大梁已经连续两次在年关出事了。
在崇文元年之前,天启帝膝下的东宫太子才德兼备,却忽然被人检举用巫蛊诅咒先帝。先帝大怒,太子逃出京都后绝望自尽,五岁的小皇孙也坠崖身亡。
天家倾轧,最为残酷。没多久,天启帝也因此事郁郁而终。三皇子匆忙即位,是为崇文帝,连带着那塞北东桓族送来和亲的三皇子妃,也成了母仪天下的慕容皇后。
这场动乱实在牵扯太广,折进去多少名流贵族。就拿百年世家的谢氏来说,长房幼子、二房郎君、二房幼女,全都惨死其中,长房郎君谢承安也深受打击,从此遁隐道观,谢家全由三房刚刚娶妻的谢承煊操持,苦苦支撑罢了。
贵族尚且如此,何况平民。
当年损失的元气还未恢复,今年又遇上天灾,北部难民都在争取南下,可是京都哪里这么好进?只有些许身量小的孩子,能越过栅栏,来讨一口饭吃。
比如在这里游荡了好几天的幼小女孩。
寒意凛冽,她衣着虽然简朴,却也勉强算是棉衣,保这女孩不被冻死。她捧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馒头,正细细剥着外层的皮,小心翼翼,生怕撕得多了,带下馒头瓤来,给浪费了。
一家铺面门前,上书牌匾“许记酒肆”四字。老板娘掀帘而出时,正好瞧见这一幕。她忍不住问道:
“女伢,你爹娘呢?”
女孩摇头:“不见了。”
老板娘问清楚她是从哪里来的,便道:“女伢,我带你去北边,前几日侥幸进城的难民都在那里,就能找见你爹娘了。”
女孩静静答:“好久好久之前,他们拿我换粮食。我回去了,他们就没有粮食了。”
老板娘一滞。又问道:“买了你的人在哪?瞧你穿着棉衣,他们应当不会不管你。”
“他们也死了。”
老板娘彻底不说话了。她拧身掀开帘子,小声叫道:“当家的,你来看……”
一名汉子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有完没完?今天想捡这个,明天想捡那个,咱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都忘了?这几年不景气,酒都卖不出去,你还想倒贴!”
老板娘匆忙低声叱道:“小声点能死啊!”
她重重地摔上帘子,叹了口气,拿了一张干净的手帕,转身去灶台里寻摸起来。
待她细细用帕子包好干粮,再回过身,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名美妇人,正抱着那女孩,满眼含泪,抽泣道:“初盈,我的初盈,阿娘想你……”
这名美妇人虽衣着华贵,但长发披散,老板娘定睛一看,她正是谢家二房那位死了夫君、又丢了幼女的二夫人!听闻当时谢家也找孩子找了好久,后来就没动静了,听说是死了,二夫人从此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有时候还会私自跑出来,老板娘这才认得她。
想来是疯病犯了,竟抱着逃难的孤女喊女儿。
女孩也惊呆了,不过在凛冽的寒意中,这份怀抱是如此温暖,她一时忘了挣扎,只是小声道:“我不是……”
旁边追来的仆婢尴尬道:“二夫人,您弄错了……”
然而,二夫人怎么都不肯放手,只紧紧抱着她,要她唤阿娘。仆婢无法,左看右看,四周只有老板娘在,便问道:“劳驾问问,这是谁家女孩儿?我等好给她送回去。”
那边,女孩已经禁不起二夫人含泪的祈求,小声唤了一声:“阿娘……我唤你阿娘,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老板娘忽然福至心灵。
谢家如今再不得帝心、再被慕容皇后打压又怎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一个女孩儿还是绰绰有余!
她立刻道:“嗨,什么谁家女儿,一个流浪的孤女,爹娘都没了,她年纪小,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个儿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街坊邻居给她起了个名字,就叫初盈!”
仆婢惊道:“……也叫初盈?!”
二夫人闻言,把她抱得更紧了,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初盈怎么可能死呢,她怎么会这么狠心丢下阿娘!……”
女孩已经睁大了眼睛,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多了个新名字,张口想说什么,老板娘已经急匆匆过来,抬手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干粮,把余下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多漂亮的小姑娘,要不是你家夫人抱着不松手,我都想带回去养了!初盈乖,跟这位夫人走吧,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陪着夫人,你就有家可以回了!初盈!”
她着重咬着“什么都不记得了”,再三叫着“初盈”这个名字。
女孩怔然咬着干粮,或许没有听懂其他意思,却一定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家。
二夫人果然带她回了家。
高门大户,庄严巍峨。
一路上,仆婢不知给二夫人喝了什么,她又睡了过去。马车停下后,女孩被仆婢抱到另一个年轻些的妇人面前。
仆婢低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问:“三夫人,如今该怎么办?”
三夫人叹道:“我刚刚已经听到禀报了。二嫂能有个寄托,总是好的,何必点醒她呢?既然这女孩儿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好。我已吩咐下去,就说是初盈找回来了,但愿二嫂能够好受些。今日之事,不得再有旁人知晓。”
她拿了绢帕,细细擦拭女孩的脸颊,端详着,眉目间流露几分伤感:“是有几分相似。她和小初盈一样,都是美人胚子……孩子,你也叫初盈吗?”
女孩听到“初盈”这个名字,紧紧抿起了唇,像是警惕的小兽。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一言不发。
“长公子!长公子,您慢点!”
一个华服身影匆匆而来,越过曲折回廊,一路疾行,正是谢家长房的长公子,谢陵。
三夫人转过身来,谢陵急急顿住身形,好像是生怕冲撞了她。女孩这才发觉,原来从侧面看,这位三夫人的小腹略有起伏,已经身怀有孕。
谢陵轻轻摸了摸三夫人的肚子,似乎是在安抚未出世的弟弟妹妹。紧接着,他扬起脸问道:“婶母,我听仆婢说,谢家在巫蛊之乱里失踪的孩子找回来了!是不是弟弟?弟弟还活着,对不对!”
话语之中,满是欣喜。
三夫人一哽,轻声道:“……不是弟弟,是妹妹。阿陵,你的初盈妹妹回来了。”
说罢,她转身让了出来,谢陵便见到了一个单薄瘦弱、正警惕地看着他的女孩。
见到谢陵的那一刻,女孩也怔然了。
谢陵眉目如摹如画,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而这个神仙一样的哥哥,在三夫人否定了他的期待之后,便顿住了脚步,身形怔在原地。
她忽然有些瑟缩。
下一刻,谢陵却把她从仆婢怀里接了过来。
“是妹妹也很好,能回来就好。可是妹妹太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
谢陵抱着女孩,抬头望着二夫人,轻声问:“婶母,妹妹回来了……以后,总有一天,弟弟也会回来的,对不对?”
二夫人沉默着摸了摸谢陵的额发,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道:“初盈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陵,你要好好照顾她。”
谢陵眉目间涌上一丝心疼,问道:“初盈……是这样吗?”
女孩望着他怜惜的神情,鬼使神差地,终于点了点头。
谢陵下意识将女孩抱得再紧了些:“没关系,不怕了,我们回家了。这一次,兄长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再也不会把你们弄丢了。”
他有些祈求地问:“初盈……你叫我一声兄长吧,好不好?”
半晌,谢陵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回答了。
他沉默地垂下睫羽,告诉自己,妹妹只是有些怕生。再抬眸时,已经又是一副从容的神情。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
“……兄长。”
初盈以为他没有听清,这一次,声音终于大了些。
“兄长。”
谢陵脚步一顿,下一刻,他紧紧闭上眼睛,再次抱住了她。
十年光阴,匆匆而过。
崇文十二年,谢氏长公子谢陵年十八,奉慕容皇后旨意,远派塞北,为云州经略使。
世家子弟中,有几个会在铨选过后被远派边疆的?更何况,谢陵君子如玉,誉满京都,此次外放,明摆着是慕容皇后还对谢氏心存芥蒂,刻意打压。
谢陵为人温和有礼,爱护弟妹,体恤下人,深受爱戴。现下得了这样的噩耗,临别送行之际,几个弟弟妹妹都哭成一团——主要是指三房十三岁的堂妹谢云瑶,十岁的堂弟谢随。
而二房那位曾在巫蛊之乱失踪、又失而复得的大小姐,谢初盈,却并没有来为兄长送行。
青年身姿清峻挺拔,如松柏傲霜,毫不折节,似乎并不在意将要面对的塞北苦寒。谢陵温声安慰来送行的叔父婶母,一双俊目又投向了空荡荡的谢府府门。
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三夫人似有所感,她的女儿谢云瑶便已经叫破:“阿陵哥哥,别看了,大姐姐今天不会来了!她昨夜在阿娘面前哭了好久呢,今天眼睛肯定肿了,怎么敢让你看见!”
谢陵一怔,立刻把眼神投向三夫人。三夫人无奈地解释:
“二嫂去得早,初盈是你一手带大的,与你感情最为深厚。当着你的面,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昨夜却跑来求我,想与你一同去云州。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初盈与你并非……”
三房郎君谢承煊闻言,也皱起眉,道:“夫人说得是。天下哪有兄长外任,妹妹随行的道理?若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伦常有序,岂能悖乱?”
三夫人听见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言了。
谢陵神色未动,直到孤身步入马车之中,唇边的弧度悄然隐去。
小厮问:“长公子,车队后面新添了一辆行李,听说是大小姐前几天给您添置的,要再清点一遍吗?”
谢陵淡淡道:“不必了,人都未至,一些死物,又有何用。”
车轮滚滚而动时,谢陵掀开窗边车帘,映目只见谢府府院,不见熟悉的身影。
挑开车帘的修长手指顿了一顿,又缓缓松开了。
离家去国,迢迢千里。
自从离京,谢陵素来温和的笑颜再也没有展露过,直到行至朔州驿站,偶遇了一位年少故友,燕平侯世子,沈明昭。
谢陵是从京都赴任塞北,沈明昭则从塞北赴京,恰好同在朔州驿站下榻。沈明昭又惊又喜,意兴正酣,当场就要与谢陵一醉方休,谢陵便命小厮去载着行李的车辆中取酒。
沈明昭大喇喇地跟着小厮一起出去:“许久没回京都了,快让我看看,京都酒酿出了什么新样式?”
谁知,片刻之后,却传来一阵乓乒乓乓的响声,似乎是器皿破碎的声音,沈明昭厉声道:
“什么人!居然混进谢家马车!”
谢陵赶去时,只见沈明昭捏着一个娇小身影的手腕,硬生生把人从马车上给拖了下来。
在看到那身影的第一眼,谢陵的瞳孔便是一缩。
那人猝不及防,身子歪斜之下,束发的簪子也掉落在地,鬓发散乱,随风拂过脸侧,赫然是名清丽无双的少女。
看清楚她容颜的那一刻,沈明昭目瞪口呆。
“……初、初盈?!”
沈明昭正要询问这是怎么回事,谢陵已经快步走到二人面前,随着“啪”地一声脆响,沈明昭的手便被谢陵一掌拍开。
趁这间隙,初盈拧身便想跑开,一阵力道却将她生生拉了回去。
谢陵攥着她的手腕,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分辨着,这是幻梦,还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