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集会早散了,沧浪园中慢慢安静下来。
斜阳照着浓郁翠绿的草木,让满园子绿意都显得温柔下来。
时安和星远静静随在自家公子身后,只是他们与郡主府西院诸位同样亮得出奇的眼睛暴露了他们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可惜今日公子只让他们在园中等着,没带他们去水榭,不然他们就能亲眼看到那个一向不可一世的祁家三少当众挨打的样子了。
想到祁三,年纪不大的星远就忍不住咬牙。不光这位霸王吓人,就连跟着这位霸王的下人都一个比一个凶恶。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遇到他们,星远都会做噩梦。这下子可好了,有郡主撑腰,他再也不用怕了!
星远再次长长出了口气,觉得京城的空气吸起来都不一样了。他不觉看向池边安静站着的公子。
公子若有所觉,轻轻回头,对他一笑:“看。”
看什么?
星远跟着公子这么久,从来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每次来沧浪园,公子都会到这一处一站就是半日。
到底在看什么。
这次公子答了他:“看它。”
星远顺着公子视线看到了池中那只——普普通通的水鸭子。
跟他以前见过的水鸭子相比似乎还更傻一点,就那么傻乎乎地在这一方小池子里游过去又游过来.....
星远差点啊出声:这就是公子每次看的东西?他还以为是这片地方契合了五行八卦或者有别的玄妙之处呢.....
所以,这有什么好看的?
星远不明白,看向了一旁的时安。
时安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这么一只水鸭子到底有什么好看。要说好看,沧浪园里鸳鸯水鸟,天鹅孔雀,好看的可多呢。
而这,不就是一只水鸭子。
宋晋轻轻一笑,又看了一会儿那只日复一日独自在这里游来游去的野鸭,才对两人道:“该回去了。”
时安立即跟上,星远挠了挠头,忍不住问:
“公子,回去.....会见到郡主吗?”
宋晋微微一顿:
“我不知。”
他前看去,夕阳洒落,如此温柔。
“走吧。”
郡主府前两头类白玉石狮子被洒落的夕阳温柔笼罩。
西院这边厨房大娘已备好了公子的晚膳,四个简单清淡的小菜外加一碗米饭。见时安过来,大娘一边装食盒一边问今儿沧浪园的事儿。
一听大娘问,厨房里帮忙的婆子立即围笼过来,一叠声问:
“郡主真打了那位?”“你见到郡主没有?”“郡主跟咱们大人说上话了没”.....
时安哪里应付得来,早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外院到内院之间有个穿堂,一共三间。一入夏,时安就做主把公子的饭摆在了中间的大花厅里。
星远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逃出来,早讲得口干舌燥,正喝水呢,见时安过来,忙上前接过食盒,一起把饭菜摆出来。
两人不管是揭食盒还是放碗盘,动作都很轻。他们公子正靠窗坐着,看一卷书。
直到听到时安轻声唤公子,窗边夕阳下的人才抬头笑了笑,收了手中书册。
一旁的乌木盆架上放了黄铜盆,已备好了清水。
宋晋过去洗了手,才接过素白的帕子擦手,就听到外头动静大了起来。
噔噔噔的脚步声直冲这边过来了。
站在门口的星远见到来人,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这么慌张的脚步声,他还以为又是哪个忘了规矩的小厮,谁承想竟是他们的门房!
这必然是天大的事儿了!
他们府里最讲体面的除了陈叔就是门房了。府里小厮平时打扮得干干净净站在那里还成,可一遇到些事儿,难免不如其他府里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不是像他这样是从倭难中逃出来的,就是逃荒逃出来的。所有见过的世面都是跟着公子见的,再是有陈叔提点,一遇到事儿也容易慌。
但他们门房可是慕尚书给的,用陈叔的话说,“这边府里除了咱们公子姑娘,就属这个门房能代表府里门面了”。
他们府里的门面怎么进来了!
很快星远就不是愣而是惊了,门房还没把气喘匀,星远已经看到院门处进来了好些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众人簇拥中——
星远觉得好像眼睁睁看着桃花仙子朝着这边走过来,仙子好似看到了他,朝他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好似夕阳的金色光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
星远一下子意识到谁来了!
本能让他往里一躲,这才转身结结巴巴道:“公子,是郡、郡主!郡主来了!”
刚倒了铜盆水回来的时安:啥?
宋晋已经放下了擦手的帕子,漆黑安静的眸子看向星远。
一旁星远想着外头耀眼的郡主,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这身半旧的青袍,不由紧张道:“公子,要不我们拦着,您先换件衣裳?”
说到“拦”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宋晋一顿,抬手轻轻敲在了星远仰起的脑门上。他还是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青袍,这才抬步迎向门口。
脑子还停留在那一眼震撼中的星远模糊喃喃道:“还好.....公子衣服旧了些,但公子人新.....”
月下已进了院子。她一点都没想到宋晋就在穿堂。
见到一别经年的几棵桃树,月下不由停了步子。
桃树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蔓延出一片树荫。微风一过,层层叠叠的碧绿叶片好像说话一样簌簌作响。
就是跟这些自己最喜欢的桃树,她也隔着两世,没想到能在这样一切无事的傍晚再次相见。
月下忍不住伸手够了垂下的枝条,攥住摇了摇,又听到了桃树叶子簌簌的声音。她转头正要吩咐自己不进花厅了,就在这里等。
这一转头,笑吟吟的月下一僵。
花厅门口出来的人正抬头看过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捏着桃枝的手骤然攥紧,有一瞬间月下觉得自己简直忘了如何呼吸。夕阳、院落、桃树、从人,好似一切都消失了,月下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也好像站在一片空白中。
毫无准备的,四目相接。
月下甚至忘了收回自己正攥着桃枝的手,先前想好的种种应对一下子全都找不到了。她努力想挤出一个最为得体的笑容,摆出最为得体的姿势,用来实现重生以来与宋大人的第一次相见。
她通通都想好了的。从再次相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要塑造自己焕然一新的形象,崭新崭新的慕月下,响当当的明珠郡主,无愧前生的宋大人为后党的半生!
可为什么,又好像回到了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明明背了一晚上,还以为自己终于会了,结果先生一问,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来帮帮她!
夕阳只剩下最后的余晖,洒在院中桃树上,也洒在呆呆仰头看过来的少女身上。
树下的女孩淡粉色桃花衫,罩着一件白色轻纱衣。下配一条白底撒花罗裙,罗裙上绣着飘落的桃花,同样笼着轻纱裙。
随着她抬手,软罗衫袖水一样滑落,露出了凝脂一般白皙的小臂和轻轻抬起的手。
微风一过,尚未惊动桃树上繁盛的绿叶,先撩动了少女身上纱裙,惊动了其上瓣瓣桃花。
当她没有表情的时候,花瓣一样的唇总好像微微嘟着。垂落的鬓发被风吹动,扫过月下水润的红唇。
月下好似才回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可脸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此时僵硬的脸摆出她理想中的端庄大气婉约含蓄的笑容.....
月下看着宋晋,觉得自己此时哭出来似乎比笑出来容易。
不仅没有端庄起来——
“咔嚓”一声。
空白消失,院落回来了。
月下顺着声音转头看过去,见是自己把手中的桃花枝条直接掰折了....
竟然掰、掰折了.....
月下顿时局促了,怎么还没端庄呢,先就辣手摧树了。
她徒劳的把这一截子桃叶枝往上托了托,好似这样就能让它重新长回去一样.....
救命,小洛子.....这跟她精心准备的出场完全不一样呀!这会儿月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能不能重新来过,这次不算!
白石阶上,宋晋嘴角微不可见地一个小小抽搐。
他下了石阶,向桃花树前的月下走过来。在距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宋晋微微躬身向她见礼。
月下犹托着被她咔嚓掰折的枝条,天生娇糯的声音被努力撑持的庄重拉出了掩不住的委屈:“宋、宋大人免礼.....”
宋晋直起身的时候,月下正好松开了托着桃树枝条的手。
于是就见郡主旁这一枝子碧绿色桃叶啪嗒垂了下来,折断的桃枝以一种有些好笑的样子耷拉着。
月下讷讷道:“.....大人,桃树,养得挺好,就是不太结实.....本郡主摸了摸,它就断、断了.....”
说完她还努力露出从容的笑,结果并没有想象中的从容,而是:“呵呵。”
宋晋微微垂目,薄唇抿了抿,温声道:“桃枝本就易折,再长长就好了,郡主里面请。”
桃枝本就易折.....吗?
月下不知道。可被宋大人清清淡淡说出来,好似是非常自然的事理,完全无需在意。月下尴尬顿时消了一半,提起桃花裙,跟在宋晋身边。
此时她脑中内容一转变为:我正走在这位注定载入史册的大周名臣身边!
月下悄悄抬起眼睛看过去,颀长的身形,线条流畅又微微收紧的下颌,轮廓清晰的侧脸。
随着月下视线上移,她看到宋大人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
月下立即收回视线。
心道重生一回,乍一相见,她对宋大人的了解就增多了。例如就在刚刚,她才注意到:宋大人睫毛很长。
一直到郡主进入花厅好一会儿,西院这边的下人还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愣愣的。
“那就是郡主?”角门边有人悄悄问。
“以后就是咱们主母?”又有人轻声问。
见陈叔过来,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望着他。
“叔啊,是不是以后咱们也都算郡主的人了?”
本来要提醒大家注意规矩的陈叔,被这些火热的视线看得心里一哆嗦。
陈叔目光看向了花厅方向,幽幽道:
“那就要看,咱们大人能不能成为......郡主的人了。”
有着急的小厮低声问:“那大人怎么才能呢?”
陈叔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不能被休.....”
小厮们啊了一声,很有道理啊!
“第二.....”
小厮们聚精会神等着。
陈叔直接抬手挨个拍了过去:
“第二,你们再有谁敢往怀里揣包子掉出来给咱们大人丢人,我绝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