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空气凝滞,一片安静。
“从不曾见宋大人贤伉俪一同出门,是宋大人没空陪郡主,还是陪不上啊?”
孟昭白皙俊秀的脸已经涨红了,好似对方羞辱的是他一样。
却见宋晋看过去的目光依然淡淡的,面上更是分毫未变。对正挑衅笑着的祁三略一点头,算是表示看见这么个人了。
宋晋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看了祁三一眼,祁三面上的笑就一滞,脸色就难看了。
水榭更静了。
宋晋的这一点头是上官对下官通常的礼节,不管你说什么,微点个头,表示听见了,也暗示本官忙,你可以闭嘴了。
祁三在五城兵马司领了职,勉强能算个七品。就这,还是靠皇后娘娘给送进去的。这上下官的礼节,是祁三最厌恶的。可此时,他疑心宋晋不仅拿这些来恶心他,还在暗示旁的!
旁的.....跟明珠郡主有关的.....
祁三被宋晋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自己先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顿时急怒攻心:“宋晋,你什么意思!”
语气刀子一样,一双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宋晋却依然是淡淡的:“本官只是依《大周律》,见过七品虚职祁大人。”
温和的声音犹如清风掠过,从容自若,一如每一次面对祁三祁青斌。
祁三脸涨得又青又白,牙齿咬得咯吱响。
《大周律》?活了二十年,祁三第一次听见有人跟他提《大周律》!太.祖制定的《大周律》到今天,很多规定都是一纸空文了,可祁三就是再莽,也知道绝不可以对《大周律》说三道四。
恼羞成怒的祁三不能骂《大周律》,还不能骂眼前这人了!“宋晋,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
“祁大人慎言。大周律278条第17则,下官直呼上官其名罪同谤上官,是要受鞭笞之罚的。”
宋晋轻轻一语,整个水榭落针可闻。
多少人此时都是同一个念头:回去就翻《大周律》.....原来大周律规定了这么多东西,这么有用!
祁三不熟悉《大周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宋晋到底是胡诌的,还是大周律真就什么都规定了!纵横京城至今,祁三第一次被人堵得面色紫涨。
他看着宋晋,说不清他身上的什么,就是让他觉得无比碍眼。
宋晋身上这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他此时明明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袍,可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一样,让祁家三少青斌厌恶至极。
明明卑贱如泥,却好像怎么都踩不下去。让人每次见到,都是如鲠在喉,不痛快极了。
怒极,祁青斌反而收敛了怒气,看着宋晋那张明月清风一样的脸,阴恻恻笑了。
夏日水榭,突然好像一下子凉了下来,孟昭觉得后背发寒。
祁青斌朝身旁跟班一伸手,眼睛却盯着宋晋,一扯嘴角吐出两个字:“马鞭。”
众人惊愕,俱都看向祁青斌,不敢相信。
镶金嵌玉的马鞭被跟班恭恭敬敬送到了祁青斌手中,乌溜溜的鞭尾垂下,发着乌油油的光。
祁三顶了顶上颚,视线带笑,看着宋晋,握着鞭柄,凌空一甩。
“啪”一声脆响,好似能把此时凝滞的空气划出一道裂隙。
水榭中不少人都不觉往后一退,尤其是靠近宋晋身边的几人,控制不住闭上了眼,两股战战。
凌厉的鞭风扫过,带起的空气划过人脸,让人胆寒。
只有宋晋依然站在原处。鞭子就从他眼前甩过,只差那么寸许——就不是空响,而是落在他那张被人称道的脸上。
祁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宋晋那张分毫不动的脸上,却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反应,让他压制的怒气顿时翻涌。
祁青斌的目光阴冷极了,他看着面前一步距离的宋晋,阴寒一笑,声音好似吐出了信子的毒蛇:
“宋大人,《大周律》有没有写,下官鞭笞上官,如何处罚?”
字字带毒。
有恃无恐。
祁三的目光依然盯着宋晋的脸,依然没有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畏缩。
怒气在祁三腔子里翻涌,激得他眼睛发红,好,很好,非常好!
这是打定主意不把他这个七品小官放在眼里了。祁青斌的笑仿佛画在嘴角的,一双眼睛只有阴冷:今天他还就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把他们这位三品实职京官打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时候,宋晋是不是还能维持住他这张纹丝不动的俊脸!
他就是要让宋晋看到,任他爬得再高,他祁青斌打了就是打了,谁能奈他何!
他今日要亲自教会这位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在京城,贵人的地界,像他这样底层上来的,要往上爬,得先学会——跪着!
水榭里不少人已脸色煞白,孟昭怒得眼珠子都红了,就是周迟也没想到祁三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两人正要出言阻拦。
祁三恶狠狠的一鞭子已经甩了下来,径直朝着宋晋脸就去了。
水榭一片惊呼,不少人都跟着闭上了眼睛。只有那些巴着祁三的纨绔,此时巴不得吹口哨助兴。
这一鞭子却没落在宋晋脸上,而是被宋晋抬起的左手握住。
顿时又是一片惊呼:“血!”
只见宋晋因为用力越发苍白的左手,有血流下。手心里流出的血顺着宋晋同样苍白的手腕滑下,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祁三却不见收敛,反而越发狂怒,使劲一抽鞭子,却没料到对面人骤然松手。
祁青斌一下子把自己甩了出去,要不是身后跟班的多,他差点就要把自己摔到地上!
松开的鞭子带出了淋淋的血。
站直身子的祁青斌胸脯上下起伏,眼睛里也跟泣出了血一样,盛怒至极。
可眼前宋晋除了面色苍白了些,依然不见任何狼狈。荷风吹动了他青色的衣袍,吹过他垂下的带血的左手。他抬起的眼睛看向了祁青斌,声音依然清风一样:
“祁大人,息怒。”
温和,从容,带着探花郎一贯的悦耳好听。
祁三胸口起伏一下子更剧烈了,这可真是往死里惹他祁青斌啊!他一把推开扶住他的人,其中两个跟班不防,趴倒在地。
祁青斌看都没看一眼,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宋晋,笑容带出了狠厉。
孟昭和周迟出声拦阻:
“祁三,别太过了!”
过?
祁青斌嘴角一扯,晚了,已经太过了!
上一个让他受辱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眼下还不知道在北地哪个犄角旮旯吃沙子呢,再上一个——
想到再上一个给他带来奇耻大辱的人,祁三的脸控制不住抽动,整张脸都显出了狰狞。血液里涌动着报复的躁动,让他握紧了手中马鞭,看向宋晋的目光染了嗜血的味道。
祁三冷冷一笑:“本公子混人一个,今儿这人我还打定了,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我!”
说句难听的,什么三品五品,就是一品大员他祁三打了也就打了,他肯往祠堂里跪上半日,就是天家给这些朝官脸面了,谁能当真拿他怎样!
想到这里暴怒的祁三更狂了:“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水榭死寂,只有祁青斌张狂的声音,还有他呼呼地喘息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祁三这次是真的怒气上脑了,只怕除非是陛下在场,旁人谁说都是火上浇油,只会让这位小霸王愈发张狂放肆。
死寂的水榭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真有人敢接祁青斌的话:
“本宫敢!”
所有人全副精神都在祁青斌和宋晋两人之间,或提心吊胆,或津津有味,都是一样的聚精会神、惊心动魄。谁也没提防这个时候还有人敢靠近水榭,直到这一声脆生生的回应,众人才霍地一惊,看向了来人:
明珠郡主!
一身红衣如火,一张精致夺目的脸!一枚红色弯月形花钿让郡主五官越发逼人,夺人心魄,让人呼吸一滞。
诸人大气不敢喘,此时更是不敢直视这位逼人的明珠郡主。只见眼前人发上垂下的步摇轻轻一晃,郡主已经来到了祁三身后。
“祁三!”
祁青斌一转身。
“啪”——
一鞭子落下。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先前不可一视的祁三右脸一道鞭痕直接延伸到脖颈处。
血淋淋的,甚是吓人。
众人这才看到明珠郡主手中握着一柄金色马鞭——
是那柄金鞭!
虽然他们看不清紫檀木鞭柄镂刻的字迹,但在场人心中一下子都浮现了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乃仁宗亲笔。
所有人目光都在那柄金鞭上,无人视线敢多看一眼握着鞭子的王朝明珠。
只能听到这位被两代帝王宠若掌上明珠的郡主骄纵的声音慢悠悠道:
“本宫就打你这个龟孙子了。”
略一顿,继续一字一字吐出:
“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正是祁青斌方才所说的话,慕月下一字不差,原话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