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三年,一冬无雪,到处又冷又干。
冷硬的青石道上,一个蓝色棉袍小太监跑着,身子好似突然失控了一样,狠狠摔了出去。
好一会儿他才爬起来,顾不得划破的手,继续往前跑去。好在天冷,渗出的血很快就凝住了。
一过第二重宫门,就是再着急,他也不敢跑了,只步子越来越急。
西北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他却好像毫无感觉。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始终肃重着一张脸,目不斜视,顶着风朝前边坤宁宫疾走。
不远处,有宫人认出了这个小太监。
“那不是坤宁宫的小丁子?皇后娘娘都禁足了,坤宁宫还有人敢出来呢.....”
“晦气东西!先前巴上了洛公公,就以为攀上高枝了!”
“跟浣衣局比,坤宁宫可不就是高枝。”有宫人道。
“高枝?如今后宫的高枝可只有一处——”说话的人隐晦地往坤宁宫相反的方向一指。
旁边人立即明白了:这是说的祁贵妃——如今已是祁皇贵妃娘娘所在的永寿宫。
半年前,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祁贵妃娘家都居高位,一门两阁臣,个个举足轻重,富贵至极。所有人都观望着,这次陛下会赏什么。谁也没想到,陛下直接提了祁贵妃娘娘的位分。
皇后尚在,却封皇贵妃,位同副后。个中意味,——可够皇宫内外可劲儿琢磨了。
别的不说,陛下对贵妃娘娘腹中孩子的看重是明晃晃的。
再往深里头琢磨——
啧!
就是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坤宁宫皇后只怕气数已尽,可都这样了,偏偏皇后还是一味与皇贵妃和皇上作对。
“坤宁宫......”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洛公公说打死就给人打死了,别说高枝了,只怕.....”
以后如何,他说不好。只是阖宫上下都知道,坤宁宫连同坤宁宫的人他们最好远着些。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削尖了脑袋往永寿宫钻,哪怕能在皇贵妃娘娘面前露个脸呢,说不定哪天泼天的富贵就能落在自己头上。
而曾经,这些都是属于坤宁宫的。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半个月前坤宁宫皇后禁足,如今整个坤宁宫也快跟冷宫无二了。
跟陛下作对,也不知那位尊贵的娘娘怎么想的。
蓝衣太监已到了坤宁宫门外,立即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近了正殿,小丁子不觉放慢了步子,正了正头上帽子,拉平整身上衣衫,调匀了呼吸,这才跟着人进去。
一入正殿,小丁子并不敢抬头直视上方端坐的皇后娘娘,直接利索跪下,把最新的消息回了:
“.....诏狱里的大人们,已动了刑.....”
“前次遭到贬谪的几位大人,已有两位死于路上.....”
“翰林院那边借着年底开始修先帝文书.....先帝时期,凡称皇考处,都改为、改为皇伯考.....称老献王爷为皇考.....”
无一条好消息,形势越来越严峻。
小太监回完,趴在地上,额头触着坤宁宫冰凉的地面,两手死死按在地面上。他听到消息都觉心寒,不敢想他们年轻的皇后此时该是怎样心情。
娘娘的外祖父是仁宗帝,外祖母是仁宗之妻后来的端肃太后。仁宗唯有一子一女,其女是早逝的华阳公主,正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其子承皇位,是为武宗。武宗亲征,无嗣而亡于沙场,传位于堂弟,令其过继为仁宗之子,承仁宗一脉,是为正昌帝。
谁能想,端肃太后骤然崩殂,大礼之争再次被提起。无论病逝的正昌帝遗诏还是随后即位的太子都铁了心定要尊奉老献王爷为帝祖,重定太庙格局,不再肯承认当年的过继事实。
曾经的老献王妃——先帝的亲母,如今陛下的亲祖母,更是记恨当年不得从京师正门进京城之辱,坚持打压仁宗一脉,甚至提出要动先太后陵寝,迁皇陵,正名分。
如今她已被尊为太皇太后。光禄寺以及内廷二十四局都在为这位太皇太后年后的入京大典忙碌着。到那日,从京城正门正阳门到皇宫午门,一路正门都将为她大开,迎接这位终于肯进京的太皇太后。
这同时意味着皇后娘娘的外祖母——已过逝的端肃太后的尊位将大大下降。
皇后不仅是仁宗嫡系,更是端肃太后一手抚育,却要面对仁宗嗣断,外祖母亡魂不安,皇后娘娘怎能同意!
但陛下至孝,如今大权在握,改嗣统的决心无人能阻。又有祁皇贵妃母家一党,为之摇旗呐喊,借此排除异己。
至今,大礼之争的局势已是一边倒。
皇后这边能够抗衡的,唯有——
“宋大人.....”座上年轻女子始终默默听着,这时终于开口,顿了顿,才问:“尚安否?”
小丁子忙道:“娘娘放心,宋大人乃内阁首辅,平乱改革居功至伟,就是锦衣卫再——,也是断断不敢妄动的。”
提到锦衣卫,回话太监声音愣是没有控制住,一个哆嗦。过去两年,已说不清多少捍卫仁宗嗣统的大臣被投入诏狱,乃至突然暴毙。
小丁子忙敛心神,继续回道:“宋大人让小的回娘娘——”
“大人说什么?”一直垂眸听着的年轻皇后豁然抬了眸,落在紫檀木凤座上的手按紧了扶手。
小丁子能感觉到娘娘急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忙道:“宋大人说,国朝嗣统不可乱,身为大周臣子,他当力阻之,让娘娘勿忧。”
勿忧.....
皇后慕月下听了这话,金丝楠木扶手上霜白的手颤了颤,唇角动了动,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意味的表情。
小丁子本以为娘娘有话给宋大人,最终却只听皇后娘娘轻软的声音道:“下去吧。”
娘娘似又看了他一眼,“你的手,包一包。”
小丁子心头一热,有点想哭,面色却更肃重,头垂得更低,攥了手,磕头谢了娘娘,退出了正殿。
殿外西北风正紧,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咔嚓一声响,不知何处枯枝折断在北风中。
小丁子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纱布药膏,他一边清理手上凝冷的血迹,一边默默想,要是自己能早些到娘娘身边就好了。
那时不光有洛公公、翠珏姐姐,还有泼辣但最容易心软的璎珞姐姐,听说还有喜欢打磨铜钱的安公公。那时候的娘娘还只是郡主,最是爱笑。洛公公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娘娘笑起来,天上仙子都比不上。
洛公公说,皇后娘娘以前呀带着他们烤过红薯,烤过栗子,还烤过那么大一块鹿肉。那时候呀,他们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娘娘的钗环跟当日的裙子配不配,镯子的玉够不够润够不够翠。
北风又过,吹得廊下小丁子棉袄外的蓝袍子飒飒作响。小丁子攥着药膏子想,他来到娘娘身边的时候,娘娘就已经是娘娘了。虽然他没见过娘娘烤过红薯鹿肉,可是洛公公说的没错,他们娘娘笑起来,只怕天上的仙子也比不过。
只是如今,连说过这话的洛公公都不在了。
殿堂内,大丫头翠珏上前扶住了月下,宽慰道:“有宋大人在,总有法子的。”
宋大人连北边那么厉害的蒙古兵,东南那么凶残的倭贼都能打退。眼下就是再艰难,宋大人一定也有办法的。
月下扶着翠珏轻轻笑了一声:“我不读书,也知道那句——”
翠珏望着娘娘。
月下红唇淡淡吐出:“飞鸟尽,良弓藏。”
翠珏明白过来一惊,失声道:“宋大人名满天下,国朝栋梁,位居首辅!陛下必不会,必不会.....”
后头的话她却说不出了。这两年谁人看不出,陛下对宋大人是百般刁难,想要抬举祁家的心人尽皆知。
翠珏断然的“不会”变成了呢喃:“不会的.....”
月下冷笑:“不会?陛下什么恶心人的事儿做不出!”
“娘娘慎言!”
翠珏眼睛往殿外看去,看到小丁子死死把着殿门口,她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可还是再次道:“娘娘,您呀,这样的话可不要说了吧。”
如今眼下皇宫内外,不说陛下,就是祁皇贵妃的眼线,等着巴结祁皇贵妃和祁国公府的人不知有多少。
月下却又笑了一声,一双如水杏眸又黑又亮,抬了抬精致小巧的下颌:
“事到如今,还慎什么慎!本宫就是学池子里的王八把脖子缩到肚子里,难不成他们就不找事了?”
年纪并不大的皇后娘娘冷笑道:“这后宫多少人的富贵都得靠倒下本宫这个皇后才有的分!”
她看向殿外:“宫外那群面对外敌只会缩头缩脑的龟孙子,不都等着宋大人倒了好能围着祁家汪汪狗叫,盼着分根骨头啃着过年!”
一向谨慎的翠珏无言,好一会儿才道:“陛下他,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陛下?”
月下黑亮的杏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满满嘲弄。
她抬起华丽的袍袖,目光从自己满身华贵扫向自己这个富丽堂皇的坤宁宫。环顾四周,满殿瑰宝,就是门口随便立着的一对插梅落地大瓶,都价值连城。
她仰头看向坤宁宫正殿正中藻井:金玉满堂,龙飞凤舞,极尽奢华富贵。
陛下对她从来都舍得。
一直到今日,最好的东西都是坤宁宫先挑。
只有一个要求:
她要乖。
看着最疼她的外祖母端肃太后死后都不得安宁,她要乖。
得知他亲手给她下的绝嗣香,嘘,别闹,乖。
祁贵妃有孕一传出,就以诅咒皇嗣为名打死了她的小洛子,没多久她的璎珞也从井里给人捞了出来。
“朏朏”,发生这一切后他依然能温柔地唤她的小字,像以往一样无奈而头疼地看着她:“不过两个下人,你怎么就不能乖一些?明知道朕舍不得罚你,就非要跟贵妃跟朕对着干?”
乖?
富贵已极的藻井之下,月下轻笑出声:“他这么喜欢乖的,怎么不养只狗呀。”
“不对,他早就养了一群狗,居然到头来还一脸遗憾就差本宫这么一只.....”
皇后笑了,即使是冷笑,由她做出来都带着说不出的娇憨与无辜。让人不能不想到她还年轻得很,她还是一个才过了二十一岁生辰没多久的年轻女孩。
只不过这头上凤冠之下,就不该有年轻,不该有娇憨,不该有纯真。
月下似冷笑似当真疑问:“翠珏,你说,男人怎么这么可笑呀?”
她嘴角冷意一凝,“我只恨当时手软,怎么就没捅死他!”
他?——那可是曾经最尊贵的皇太子,如今君临天下的天子,是万民俯首的君父!
就是翠珏再悲愤,也不敢应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