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乐生跟在董桂花身后进屋放下东西。
董桂花:“家里小,别介意啊。”
奚家一家六口住两间屋,每间约三米宽,进深六米。其中一间用木板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面带窗的明亚明美住,里面完全没光的是两兄弟住的。
而另一间就划分成了堂屋加董桂花两口子卧室的格局,中间只拉了一道布帘。
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
左侧墙上加装了木格子窗,右侧摆着一排柜子,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挤,就显得整个空间分外逼仄。
实际上,董桂花这话属实谦虚。
他们家的居住环境在眼下城里家庭里顶多是常态,算不得特别差,甚至比许多住筒子楼的强。
谭乐生目光落在矮柜那面墙。
——满满的奖状。
大部分是奚明亚的。
他眼睛亮了亮,赞赏道:“奚同志很厉害。”
自上次见面浅谈后,他就意识到对方不错,但还是低估了她的优秀。
佩服之后,内心涌出来的便是遗憾。
可惜了。
如果大学不是只能靠推荐,这时候她应该在深造才对。
“她打小就争气,三四岁,那么小小的一团,就会自己看报纸了,我和她爸以为她抓着玩呢,结果她爸抱着她读一遍,她就真的认得字,奶声奶气的复述,那模样别提多招人疼了。打认字后,明亚的学习就没让我们操心过,什么书看一遍就记得,她爸经常跟人炫耀家里要出一个状元,结果书没得念,附近厂子也不招工……”
“嗐,扯远了。小谭,你直接喊她名字就好,你俩都要结婚了还天天同志同志的,多生疏啊。”
董桂花脸上写满了骄傲。
谭乐生始终面带笑容听着,“阿姨,我喜欢听你讲奚同……明亚的事。”
“那敢情好,等她爸到家,能说到你烦。”
今天奚苏华本来轮休。
结果一车间机器就出了故障,早饭没吃火急火燎回厂里排查机器了。直到中午,他也没能回来。
同样没回来的还有奚明冬。
不晓得在哪条街搞“劳动课”呢。
董桂花:“没事,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槐花街离棉纺厂不远,踩自行车也就十几分钟。”
“是挺近的。”
两人没说一会儿,奚明亚拎着东西回来了。
“你来啦~~”
她神色如常跟谭乐生打了个招呼,“妈,副食品店有人闹事,就耽误了会儿。”
“你坐,我去帮忙。”
说完跟着董桂花到厨房忙活。
被董桂花赶了出来,“你爸不在,我要做饭,你不陪客谁陪?”
这就是亲戚少的不便之处了,“不然我跟小谭聊,你来做饭?”
奚明亚闻言,忙摆手:“那还是妈你来。”董桂花睇大闺女。眼神好似在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奚明亚咧嘴,讨好笑笑。
自个儿那鬼见愁的厨艺哪敢现在就露相,多劝退人啊。
等上了饭桌。
奚明亚主动给谭乐生夹了筷排骨,“别拘束,该吃吃,该喝喝。”
董桂花迅速瞟了谭乐生一眼。
偷偷瞪大闺女。
怎么说话呢!
姑娘家家的,没心没肺,一点不害臊。
“对,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千万别客气。”瞪完人,董桂花乐呵呵道。
“阿姨,我会的。”
谭乐生失笑,没想到让女同志先主动上了。
他注意到奚明亚夹得最多的酸菜鱼,便夹了一块刺最少的部分搁她碗里。
两人对视一眼,又在同一时间收回视线。
“小谭啊,彩礼和嫁妆你是怎么想的?”
二十多年前董桂花嫁到城里没嫁妆彩礼的事。
那会子刚解放。
她跟老奚见了一面,回头自己拎着小包袱进城了。没有请客,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要领证,两人就这样生儿育女扶持着过了大半辈子。
自己被刘桂花说了十几二十年光着脚光着脸进院子,一吵架便说她没嫁妆没彩礼,命贱……
董桂花不希望女儿以后也被槐花街的人那样说。
虽说如今倡导节俭。
她不指望三转一响凑齐,但好歹得凑个大件。如此一来,家里再陪嫁辆自行车,大闺女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阿姨,我家里没个长辈,结婚的事我也不太懂。您看除了三转一响、彩礼六百,还需要准备些什么?”
“!!!”
整桌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六百……
小谭公安原来还是个大户?!
奚明春看看谭乐生,再看看面不改色吃饭的大姐,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大姐的眼光实在毒辣啊,居然那么早就看出谭公安比吴庆年有钱。
佩服,佩服!
董桂花也很意外,翠屏妈只说男方各方面不比吴庆年差,倒是没想到人家家底如此厚。
董桂花惊讶完,先是担心齐大非偶,很快又淡定下来变成全然欢喜。
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讲究,彩礼这东西是没个定数的。
城里彩礼一百到一千都有。
之前欧阳眉放话要给女方家里四百八彩礼在大家眼里就已经是大手笔了。
好些人羡慕得不得了,明里暗里酸她,说大闺女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
后来听说明亚要嫁大盖帽,各个痛心疾首。
说孩子没眼光不会挑人,还说她和老奚也不管管,由着女儿任性,日后怕是后悔不迭,以泪洗面……
董桂花本就对大女儿那不是后妈胜似后妈的婚姻担忧,再被泼这么大盆冷水,能心情好才怪呢。
只是她这人呢心里再憋屈再愁,面上都高高兴兴的。
对亲事的不满真是一点没带出来。
这下好了。
谭公安家境殷实,人也清风明月端端正正,工作更是体面。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点算是避开了,董桂花对谭乐生的印象瞬间就从70分拔高到了90分。
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地确认了一下。
“三转一响挺好,现钱会不会多了点?”
“小谭,过日子得讲究细水长流,没必要为了一时面子好看,就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阿姨跟你奚叔叔不是那种好面儿的人,阿姨说的你明白吗?”
谭乐生点头。
明白,怎么不明白。
无非是担心他东借西借弄这么多彩礼,到时候还得让奚明亚跟着自己去还债,玩一出左手倒右手的把戏。
“阿姨你放心,我十五岁进部队,今年转业,在部队待了十年。这十年的津贴、立功后的奖金,除去一部分捐助给烈士后代,别的都攒着的。”
谭乐生态度诚恳。
向董桂花保证:“明亚嫁给我,我肯定不会让她吃苦,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都由她管。”
这下董桂花是彻底放心了。
嘴上却很向着他的样子:“不能这么讲,她花钱没定数,你不能全由着她。两口子过日子得有商有量,这样才能都舒坦,才能越过越好。”
“妈,你又揭我短,过分了啊~~”奚明亚撒娇。
看向谭乐生时则递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别信我妈的,你刚刚说得好,我喜欢!
谭乐生不由得哂笑。
“缝纫机算了,我不会用,别白花钱买一个铁疙瘩回来吃灰。”
“收音机可以有,手表也可以有,自行车家里给买。”
她眨眨眼,眉目漂亮清澈。右边额头处的刘海倔强翘起,乱得很生动。
谭乐生眸光深邃,被她瞧得心跳有点不受控制,耳根悄咪咪红了。
“那换成别的?”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什么都可以?”
谭乐生点头。
奚明亚侧首,没有一丝不好意思,笑得大方明媚,“你那院子有多大,有厕所吗?我想要能冲澡的厕所。”
长这么大,要论什么事让她最不满意,那必然是上厕所洗澡。
尤其是冬日夜里上厕所,那才叫折磨人。离家里最近的公厕在一号院附近,每次膀胱都快炸了还得走上五六分钟,起一次夜人跟死了一遍差不多。
至于洗澡……
冬天还将就,她能蹭爸妈厂里发的洗澡票,十天半个月洗一次完全没问题。
但夏天恼火啊,洗澡票不够用。
又不能不洗澡。
只能端着盆在屋里擦,每次擦完,地上就湿漉漉的。
大杂院不方便的地方又多。
家家都不爱关门,一关门人家就觉得有啥见不得人的事,每次擦个澡还得叫妹妹放风。
以后总不能让谭乐生放风……吧?!
想到这儿,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谭乐生跟门神似地杵在屋外站岗的样子,傻乎乎的。
奚明亚表情微妙。
谭乐生没发现,只认真说:“有的,我母亲讲究,跨院很早前就建了单独的洗澡房和厕所。”
其实二进院原本也有厕所。
只是住进去的人多,事也就多了。
一开始大家觉得不用跑公共厕所很方便,渐渐地,各家各户为了多占点地方,从前精心养护的花坛、小池子都被填平了。
加上总有人上完茅坑不搞卫生。
不仅尿渍溅得墙上到处都是,屎偶尔还落蹲坑外,一到夏天,那个区域全是黑压压的苍蝇,味儿就更甭提了,熏得整个二进院的住户头晕眼花。这厕所就被推平种菜了。
奚明亚听到有厕所,双眸霎时像染上一层金粉,闪闪发光。
“那我暂时没有其他想要的了。”
“部队发的票不限时间,全国通用,工业票我攒了不少,你可以慢慢想。”
如果不够,他也能找从前的战友们换,总归不会缺。
“好啊。”
奚明亚答得爽快。
心里却在琢磨兑换商城中一看就特别“高科技”的商品。
有对比后,她眼界无限拔高。
现在已经瞧不上第一百货那些笨重还贵得离谱电器了。
不过这一琢磨,立马产生了新问题。结了婚,就得两个人住一块。自己的吃穿用度全暴露在谭乐生的眼皮子底下……
还能享受吗?
如果不能享受系统的新奇玩意儿,养崽再顺利积分再多,就算攒下一个仓库的货,不也白瞎了吗?
呃……
不若领完证找机会跟他商量分开睡培养感情的事?
反正公安平时都很忙,应该没多少时间回家。
这个念头刚出,奚明亚先自己否定了。
这是真结婚不是假结婚。
领证的时候猴急,领完又闹别扭说培养感情,别说谭乐生怎么想,她都觉得自个儿在发癫。
算了。
顺其自然,反正好东西花费的积分也多,一时半会本来就换不出来。
眼下还是领证最要紧。
“知青办大概很快要来催我,我们需要尽快领证。”
“好,明早我把东西送来,下午就去民政局领证,后天一早我来接你到槐花街。”
“没问题。”
双方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
三言两语就把一切都确定好了。董桂花几次想插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等她纠结来纠结去,奚明亚跟谭乐生都说到酒席的事了。
“不请客啊?”
“还是得请一顿吧。”董桂花说。
奚明亚摇头:“现在倡导勤俭节约,婚事简办很正常。我们紧跟朴素思想,根正苗红挺好的。”
“小谭公安,你明天来时带些糖果点心分给街坊邻居们。”
“好。”谭乐生总觉得这声“小谭公安”满是调侃。
他摸摸发烫的耳朵。
眉眼含笑:“我叫你明亚,你叫我乐生吧。”
奚明亚:……
“……知道了,乐、乐生。”
“嗯,谭乐生!”
唔,好像有点怪怪的。
奚明亚搓了搓手腕,鸡皮疙瘩出来了。莫非是喊的太少了??
她胡思乱想着。
微微侧首,偷偷瞄了眼坐在旁边的谭乐生,谭乐生也正看着她。
她彷佛被灼伤一般。
咻一下扭头看向另一边的明春,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虎着脸凶过去:“筷子挑来戳去干嘛呢,别人还吃不吃了?”
突然挨骂的奚明春:“……”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不就是挑了块肉吗?
他没敢抗议。
缩了缩脖子,往明美方向靠了靠,明美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幸灾乐祸建议:“姐,今天你别打大春,留着下回打。”
奚明亚哼了声。
回头,眼角余光就注意到谭乐生上扬的嘴角,他似乎在看自己。
意识到这点心忽然又砰砰跳了几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一阵兵荒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