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娘是为你难过啊。”
杨南不同以往听话,露出强势之态,杨母便开始收敛。
怒色转为凄色。
语调更是变回了他熟悉的那般,“我儿那么好,你师傅口口声声把你当亲侄子看待,关键时候就不想着你了,就算是你没有及时说出想法,你师傅多精明的人,能看不透你对他闺女的心思吗?”
杨南怔忪,下意识要反驳。
杨母却见好就收,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悻悻道:“哎,终归是我和你妹子拖累了你。”
“没有,娘,不关你和妹妹的事。”
杨母摇头。
神色悲伤,说完,也不管杨南了。
转身取了簸箕到楼道尽头的公共灶房做饭,留给杨南一个落寞伤心的背影。
杨南孝顺,果然露出愧疚的神情,“娘,我……”
“对不起。”
杨母顿住脚,回头,勉强笑了笑。
包容道:“咱们亲母子说啥对不起,刚才是娘关心则乱,刻薄了,你师傅待你还是好的,明亚……也是规矩姑娘,你俩不成就不成,对待你师傅还是要跟从前一样,多孝敬。”
儿子忠厚老实,听不得某些话,那她就不说。
没必要为了不三不四的外人损了母子情分。
至于奚老焉儿这门亲……
结不上就结不上,也不是非结不可。
反正她本来也没相中奚明亚。
起初没反对不过是指着成了翁婿奚老焉儿能更用心的帮扶儿子。
现在事情不成了,但也不能让儿子因为自己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就不敢面对奚老焉儿。
奚老焉儿老奸巨猾,最护犊子。
叫他知道自己说奚明亚那些话,师徒也甭做了。
他能立马叫杨南滚蛋。
到时候杨南在厂里咋立足?
这年头可不兴换人拜师,师徒不合,大伙儿也是骂徒弟不懂事的。
奚老焉儿那家子又自私得很,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
杨母始终觉得自家没比奚家差,从没觉得杨南想娶奚明亚是高攀。
她的存款可比奚家多多了。
别看奚老焉儿跟董桂花双职工,每个月拿一百出头的工资多么了不得,这两口子都是没成算的。
家里没长辈帮衬,还敢生那么多,各个都送去上学。
隔三岔五大吃大喝打牙祭,整个棉纺厂就没人不知道他们存不下钱。
可以预见奚明亚嫁过来,奚家肯定拿不出多少嫁妆。
自家不一样。
虽然只有南子一个人上工,可母子仨都节俭,存得住啊,从南子接班到今年家里已经攒了小几百。
不管娶哪家姑娘,都能办得体体面面。
杨母嘴上承认自己说错话,讲奚明亚是个规矩的,心里其实不以为然。
还是老观念——
要真的清清白白没行差踏错,周威咋只惦记她,不惦记别人?
呸。
不成才好,否则还得担心儿子戴绿帽。
心里这样想,嘴上不好这么说。
杨母思忖片刻,觉得还是挽回自己在儿子心里印象更重要,又开始重申寡母养儿的苦。
听得杨南满心愧疚,再也想不起别的了。
杨家母子的争执,奚明亚自是不知。
不过是妈随口一提,她也就随口一驳,没当真过。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跟熟人结婚的场面。
整个棉纺厂附近的同龄人大都被她耍过,揍过,她看过大部分人犯蠢丢脸的样子,叫她和他们结婚……
咦,嫌弃脸。
徐大妈跟董桂花说好的见面地点不是茶楼和饭馆,选了更开阔的滨河公园。
滨河公园有一片巨大的紫藤树道,这个时节,紫藤花开得正盛,远远地,紫云笼罩,别提多美。
今日是周六。
一些单位和厂子放假,加之风和日丽,阳光温暖不毒辣,整个公园里人山人海,摩肩擦踵了。
尤其青年男女居多。
每走几步就能撞见一对。
奚明亚照着约好的地点走去。
远远地,就瞧见了鹤立鸡群的谭乐生。
他穿着白衬衫、藏蓝色裤子,脚下是解放鞋,皮带一扎,精瘦身躯微微凸显。
倚在石头护栏上,一双长腿随意支着,手里拿着朵随处可见的美人蕉红花。
除了说好的“红花”标志,让奚明亚一眼认出的还有徐大妈揶揄的那句——
娃娃脸!
只要见着就肯定认得出来。
奚明亚没直接过去。
而是往人多的紫藤花道下站了站,偷偷观察了两分钟。
别说,外形条件相当不错。
身高粗略估计得185往上,脸的确不够硬朗不太符合时下的审美,但胜在眉眼生得特别好,剑眉星目,锐气坚定。
一看就不是只会回家找爹妈做主的那种软脚虾。
奚明亚心里的满意又多了一分。
虽说结婚是为了留城,是为了薅系统羊毛,但她思想还没先进到跟人做假夫妻的程度,两人当然是要真过日子的。
既然过的是实在日子,对方比预想的合心意当然是好事。
奚明亚稍微整理了下鬓角,又捋了捋披散在肩后的长发。深吸两口气,才迈着轻快的步子朝谭乐生走过去。
“你好,谭同志。”
奚明亚上前,大方伸手,“我是奚明亚。”
谭乐生半倚半坐在栏杆上,闻声抬眸,正对上奚明亚晶亮的眸子。
他一怔。
接着就被眼前姑娘明媚的笑容给闪了下眼。脑子里出现第一个想法:老天爷,这女同志真高啊!
他187的个子,在男同志里已经算高的了,结果眼前这姑娘竟没比自己矮多少。
身形高挑,纤秾合度。
再看小头小脸,笑容灿烂,跟电影明星似的……
谭乐生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又这么飒爽大方、自信傲气却又不显傲慢狗眼看人低的姑娘。
懒散的身形瞬间站直溜了。
下意识低头查看今天的穿着,确定衣服干干净净足够重视,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这才无比正经地握了奚明亚的手:“你好,奚同志。”
奚明亚看他比自己还紧张,莞尔一笑。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对视,连番撞话,都愣了,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一安静下来,陌生引起的尴尬不自在就开始往外蛄蛹,有种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
奚明亚渐渐承受不住对视带来的威力,耳后热气上涌,脸庞也渐渐浮出红霞。
她抬手扇了扇风,故作自然,“……好像开始热了。”
“嗯,到树下聊?”
奚明亚飞快瞄了他一眼,恰好撞上认真看着她的谭乐生,她顿时彷佛被烫到了一般,小眼神飞速缩回去。
缩完觉得这举动显得自己好“弱”。
立马跟个将军似的,又迎了回去。“嗯。”
两人中间隔着一个人距离,慢悠悠往紫藤花道上走。
两个相看经验不足的小年轻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都不太自然。
若不是女方唇角含笑,男方耳尖微红,两人自始至终排排走,路过的人还以为他们并不认识呢。
不过湖边到紫藤花道这段路终究有限。
走得再慢,几分钟也就走完了。
“坐着歇一歇吧。”
谭乐生眼神搜寻半天,才寻到个空着的石椅子,先拍掉灰才叫奚明亚坐。
奚明亚冲他笑笑,“你也坐啊。”
一条长椅,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面对有风度有分寸的谭乐生,奚明亚心里的满意又多了两分。
她是个想要什么就主动出击的人。
羞红着脸,等待别人选择她并非奚明亚的风格。
于是——
“谭同志,你对你的妻子有哪些要求?”
她问得干脆利落。
谭乐生思考片刻,也很利落地回道:“一开始是想有人帮我管管家里几个孩子,但看到你,我觉得这个想法不对,孩子以外我也期待自己的生活。”
他没虚伪地说当他媳妇儿只管享福,什么也不用操心。
尤其眼前这姑娘确实让他心生好感。
让他不愿沉默不愿绕弯子,积极表达,努力争取。
奚明亚愣了一下。
有些意外,她以为他想要的妻子就是带孩子的保姆式工具人。
听后半截,她确定对方对自己有好感,但她没顺着谈两人未来的“生活”。
而是继续问:“你希望怎么管呢?要让几个孩子成才,还是怎么着?”
谭乐生眉头微挑,唇角溢出一抹笑:“成才哪是说得准的?不饿着不冻着、不苛待就行,成不成才不是你……呃,我妻子一个人的责任。”
奚明亚再次惊讶住了。
这觉悟……还挺高的呀。
两人都直爽,沟通起来一点不费劲,她脸上笑容止不住了。
不禁多说了些:“我以为你会说,希望未来的妻子对孩子视如己出,不管做什么都要以孩子优先。”
“那样不公平。”
“她先是我的爱人,再是孩子的婶婶、舅妈,我不会把管教孩子的责任全丢她一个人头上,只是我的工作性质确实注定爱人在家庭里会更忙……”
谭乐生侧首,看着她弯弯的眉眼,眼神专注柔和,透着一分抱歉。
用的词是“她”,但两人都知道这个“她”指的谁。
奚明亚本是有些戏谑,游刃有余的。
被那认真的眼神一灼竟生出几分赧然,爱人两个字……被他念得很是旖旎。
她这人,最怕自己嬉皮笑脸时遇到认真的人,显得自己太冒犯人,太不上档次。
奚明亚忙故作镇定移开眼,不走心的夸赞道:“那挺好的啊。”
谭乐生从她的态度看出她对自己挺满意的,紧绷的心神多少跟着松弛下来,唇角不知不觉轻轻上扬起。
但再出口时,脸上还是闪过不自然。
“奚同志,我虽然有四个孩子要养,但负担其实不大。我的工资还行,之前在部队吃穿不花钱也攒了些,咱俩结婚的话以后家里的财政大权通通归你。”
“每个月工资都给我?”奚明亚心狂跳了几下,半开玩笑似的够了勾唇。
“嗯。”
“工资还行,那是多少啊?”
“113。”
奚明亚:……!!!
这叫还行?
“那你退伍前职位不低呀,怎么会选择离开部队呢。”
这时候工资等级先看地区,再看评级。
全国分为11类工资区,工资区类别越高,工资标准越高。
规定以1类地区为基准,每高1类,工资标准增加3%,如首都被划为六类,海城划为八类,关阳市则就被划分为七类工。
而岗位往往不如评级重要。
职务只决定权责和任务,级别才决定地位和报酬。因此出现很多官大职小、职大官小或有官无职的现象。
除此以外呢,还有一点很特殊。军队干部比地方同级别干部的工资高拿一级,充分体现“血比汗值钱”的原则。
谭乐生能拿一百一,比老头儿六级技工还要拿得高,应该拿的副县处级工资待遇,少说得是正营级军官。
徐大妈说谭乐生是49年的人,今年才25,25能在部队混成正营级,那必须上过战场且多次立大功。
若是继续待在部队肯定前途无量,没准就是未来的将军、首长,没想到会转业进公安局。
倒不是说进了公安局就注定前途黯淡。但可以想见,绝对不如留在部队爬得更快,前景更明朗。
这么看,还挺为他可惜的。
谭乐生闻言,稍抬眼睑,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怀念。
对转业,他有遗憾但不后悔。
既想争取跟对方组建家庭,有些事她迟早会知道,便没瞒着,直言:“谭民生谭念生过世得很突然,谭民生的爱人不想要孩子,当月改嫁了,而高阳高欢的爸爸也跟他们同时去世了,高家那边亲戚虽多,但没法养孩子,除了我,几个孩子没有别的亲人。”
“战场生死难料,若我继续留在部队,或许哪一天他们会成为真正的孤儿。”
深思熟虑下,他便选择了离开部队。
奚明亚愣了愣。
谭民生、谭念生……
直呼其名,说起两人去世他面上也只是怅然,不见悲痛,莫非兄弟姊妹间感情不怎么样?
她心里这样嘀咕,却没打算在这个时候问出口。
毕竟刚认识,太过深入的话题不适合聊,万一对方压根不想提,整得别人尴尬,自己也尴尬。
何必呢。
做人嘛,还是得有一点界限。
再说了,她只是想靠那几个娃薅系统羊毛,谭乐生这个附赠品又已经超出预期,旁的都是浮云,一点儿也不重要。
便是谭家兄弟感情不好,能直接扛下几个孩子的抚养义务,这人品足够让奚明亚对他肃然起敬了。
“谭同志,你人真的挺好的。”奚明亚感慨。
谭乐生心一紧。
被女同志夸人好是不是紧接着她就要说“但是”了?
正纠结着,就见奚明亚满眼敬服问:“方便明天去领证吗?我有点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