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雾重,前路不清。
谢辞面前空无一人,他伸手,只抓住一片虚无寒气。
这捋寒气仿佛从指缝中钻入血肉骨髓,直接凉到了谢辞的心里。
“师父……?”他轻声喊,嘴角勾起一丝强笑,“师父,你别吓阿辞啊。您是看到了葛落草?还是看到了阿丁的师父?师父,别扔下阿辞一个人啊……”
寂静。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一人,裴玄歌、王霸和阿丁的身影也消失了,他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祝秋不见了。
少年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眼中的寒冰,凛凛如刃,仿佛能化出雪碎来。而那双澄澈眼眸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沉黑,安静、暴虐而隐隐爆发。
少年腰间的长剑似乎感受到他的变化,剑柄微颤,犹如急不可耐破鞘而出的凶刃。然而就在它几乎要飞出时,身后林间一声轻轻的窸窣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安静。
谢辞一怔,眼神瞬间恢复明朗,扬起笑转身:“师父!”
窸窸窣窣。
树丛翠上覆雪,一些雪沫随着声音抖落下来,片刻后走出一道清冷身影。
赫然是祝秋。
谢辞可以认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他绝不会认错祝秋。两年前睁开眼朦胧间看到那个坐在床边的身影,他便认出了她。
“师父!”谢辞重重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他快步上前,“您要吓死阿辞了,阿辞刚才——”
“师父!”
另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一道清脆朝气的少年声音,它由远及近,最后从树丛里出来一个身高五尺有余、身着青白长衫、面容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他脸上笑得灿烂,正揪着一只兔子的耳朵赶来。
“师父!你瞧我刚才抓到了什么……”他说着说着看到了谢辞,人一愣,随即又一笑,“你是谁?”
他问完没有等谢辞回答,转而又转头看向祝秋:“师父,这是谁?”
师父……这声此生该独属于他的称呼从别人嘴中吐出,谢辞看着面前这张七分熟悉的脸,指尖一颤。
是萧泽。
这张脸,这张挂在师父书房的脸,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谢辞抿唇,脚步不由朝后退去半分。他朝祝秋看去,就见女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似乎是附近的村民。”
我、不、认、识。
四个字,犹如四枚噬魂吞骨钉,死死钉在谢泽心上,让他呼吸一滞。
……是幻境。
是幻境是幻境。
他反复告诉自己。
在看到萧泽的那一刻,谢辞就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幻境。那阿朗山上不知什么妖怪竟有如此强的施幻法术,须臾间便能让人毫无知觉地进入幻境,甚至无法分清幻境中人之虚实。
他看着面前的祝秋,眉眼容貌皆如此真,真到他都没有认出是幻境。
但这就是幻境!
萧泽已经离开师父了,他永远都不配站在师父身边,也没有资格再喊出“师父”这二字!
世间……如今世间只剩他可以。
定下心神,谢辞轻呵一声,手轻轻扶在承影剑剑柄之上。
打破幻境有许多方法,但最干脆利落地便是一剑杀了幻境中重要的人物。
如今幻境不过他、祝秋与萧泽三人,他杀不了祝秋,但萧泽还是杀得的。
他如此沉思着。
而面前的师父与萧泽似乎看他在想别的事,也不好再问什么,于是萧泽又举着兔子笑道:“师父,你瞧,今晚咱们可能打打牙祭了。”
一声师父再次落下,彻底触及谢泽的逆鳞,他不再犹豫,手握住剑柄,正欲拔出——
“嗯。”
一声淡淡的声音响起。
只这轻轻一声,却犹如重钧扼腕,将谢辞的手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身穿白衣的少年刚才还带着杀意,此刻那些气息荡然无存,他眸光一颤,怔怔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笑了。
裴玄歌是目睹着谢辞消失的。
谢辞前一刻还在他面前,然而只他一眨眼的功夫——真的就是眨了一下眼——谢辞竟然凭空消失了!
不是什么缓慢地消散,也没有踏入什么秘洞,而是人忽然在眼前没了。
裴玄歌一愣,发现不止是谢辞,祝秋也没有了。他前方空无一人,而转过身,后面的王霸和阿丁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搓搓下巴:“这样看来……其实是我消失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模糊身影。
裴玄歌眯了眯眼,嘴角一勾,边走过去边自言自语:“最好是位貌美仙子或者妖精。”
然而直到迷雾清晰起来,人也彻底显现出,裴玄歌却一怔。
面前一个矮胖的小老头穿着一身粉红道袍,正笑眯眯看着他。
“师父?”他眨眨眼,语气高了些,“您怎么在这儿?”
小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诶呀”一声:“傻徒弟,都被为师逐出师门了,还喊什么师父?须得喊我‘厄乐真人’。”
裴玄歌:“……行行行,厄乐真人,厄乐大师,厄乐大仙,行了吧?”
小老头一惊,连忙摆手:“诶诶,怎么什么话都乱说呢。仙称其实随意说的?你敢说,为师还不敢应呢,快闭嘴,别让他们听见。”
小老头说着还指了指头顶。
裴玄歌失笑。
“瞧您那胆子吧……所以我这是不小心入幻境了?不然哪儿还能见得到您?”
“这谁知道呢。反正我在扁担村住得好好的,今早起床给你师娘挑水沐浴,半道就看见你了。”
裴玄歌随意点点头,胳膊一伸,借助身高优势搂住粉袍小老头的脖子:“诶,厄乐大师,反正我也五年未见你,今日一见,虚实不论,且让我我给你汇报汇报任务进度。”
粉袍小老头嘿嘿笑起来:“你小子,小时候让你挑两桶水都得给我汇报进度。得,你说吧。”
裴玄歌也笑起来。
他把折扇收起来,揽着小老头随便席地坐下,背靠着装满水的水桶。
他说:“您让我在阿朗山等,我等啊等,等了五年,师父,我终于等到您说的机缘了。”
裴玄歌说着想起那一对白衣师徒。
“您说等机缘到了,我便自然就能感觉到。可五年啊,这五年里我都快不信您了,直到昨日见到他们,师父……”
他转过头,看着依旧笑吟吟的粉袍小老头,神色第一次显露出认真。
“我感觉到了,他们便是我济世得道、飞升成仙的机缘。”
嘎吱。
鞋踩进雪堆,白色雪碎簌簌落在脚背上,祝秋抬脚,它们又掉落。
祝秋的眼前一片清晰。
这片迷雾并不长,阿辞、裴玄歌、王霸与阿丁消失后,她朝前又走了约莫两百步便走出了迷雾,真正进入了铺满银霜的阿朗山。
祝秋是在背后变得安静时发现身后没人了的。太玄灯溢出的黑雾成了光杆,它便重新团成一团,活动着进入玉笼。
她明白,这就意味着黑雾也找不到他们,于是她干脆不再浪费世间去找,反而决定擒贼先擒王。
找到阿朗山上的大妖,那她便一定能找到他们……还有阿丁的师父。
于是祝秋一直朝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出这片迷雾时,眼前是清晰的、白绿相叠的山间景色。
而景色之上,雪枝之间,一个人首蛇身、面容妩媚的人蛇盘在上面,正撑着脑袋神色好奇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祝秋先开口。
“他们在哪儿?”
“他们?哦,你说那几个俊俏郎君?他们自然是在‘虚实镜’中呗。倒是你……”
人蛇眨眨眼,粗大的蛇尾在树枝上滑动着,“嗖”一下便丝滑窜到了她面前。
面面相抵,人蛇带着淡淡的土腥味,那张妩媚艳丽的脸在她眼前放大:“你怎么没有进虚实镜?”
虚实镜?
祝秋垂眸,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虚实镜,上古之神遗留下来的神器,能够让人毫无察觉踏进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幻境。
执念为实,幻相为虚,而执念愈深,幻相则愈真,虚实相依,故曰“虚实镜”。
祝秋这下便了然。
她抬眸,认真道:“我心无执念,亦无幻相。”
“没有执念?”人蛇愣了,明明祝秋是人,她是妖,此刻她却像看怪物般看着祝秋,“人怎么能没有执念?”
祝秋反问:“人为何必须要有执念?”
人蛇急了:“你没有遗憾吗?”
“没有。”
“志向也没有?”
“有,济世救人。”
“那你就没有救不活的人?”
“有。但人有生死,我非神佛,只能救人于诡症顽疾之中,生死自有命数。”
一番说辞把人蛇说得晕头转向。
她眨眨眼,品味过来祝秋的话后愣了愣,张大嘴巴:“你就像块石头!天啊,你是不是孤家寡人?”
祝秋一怔,摇摇头:“不,我有家人。”
人蛇闻言拿怀疑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番,又蹭着蛇尾绕她一圈,最后悻悻道:“那当你家人可真倒霉。”
“倒霉?”
“是呀!”
人蛇叉腰,理直气壮:“执念源于感情,人没有感情,又谈何家人?你对你的家人根本就没有感情!”
明明是妩媚的人蛇,此刻却带上了些天真烂漫。
她似乎见祝秋不为所动,于是更继续道:“你若不信,我便问你——你对你的家人笑过吗?你为你的家人哭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和喜欢~求收藏=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