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希望

阎娇娇的问题,扈三娘不想回答,却不得不答。

她是本地人,自然更清楚梁山水泊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在她小时候,梁山水泊中虽然有盗匪,但并不多,只是些逃户聚集在其中,并不太敢杀人劫财,日常也会找她们买些粮食和盐巴。

大家互通有无,父亲对这些人也并不十分严苛,反而还与她们兄妹感慨过……也是可怜人。

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农人会抛荒呢?

然而等她稍微长大些,梁山盗匪就有数百人了,也开始聚集着下山抢东西。父亲不再对这些人和颜悦色,反而疾言厉色让她们切莫因小失大,更不要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害了村人。村中也是从那时起开始组织乡勇定期训练、巡逻。

再后来,便是又请了拳脚师父、教头等人来传授武艺。

但越是严加防范,盗匪却越打越多。村子里从开始篱笆围的院墙,到现在已经用土墙夯起结实的墙来抵御土匪的进攻,兵器的支出也越来越大。

扈三娘在家中就是负责这块儿的,所以她清楚的知道扈家庄祝家庄和李家庄面临的事什么……表面上她仍然淡定,但午夜梦回,甚至她都已经开始担忧土墙无法抵挡这些贼寇。

到底要筑多高的墙,才能让墙后面的人安心种田?

“这些年你们越防守,梁山的盗匪就越多。梁山盗匪越多,你们的防守就越严。看上去似乎到了一种越努力越糟糕的状况……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阎娇娇坐在扈三娘对面,认真的询问道。

扈三娘回答不出来。

或者说,她不想,也不能回答。

“因为症结不在你们……不在扈家庄的村民身上,也不在梁山的贼匪身上,而在官府。”

“是不合理的赋税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才导致他们逃进了水泊中。而他们在水泊中无法生存,只能掉过头来打劫你们。”阎娇娇指出了扈家庄和梁山之间根本的症结,“然而更糟糕的是,你们再这么对抗下去,扈家庄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而你们日子越难过,梁山上的盗匪就越多。”

扈三娘很想回一句才不是呢,但残酷的现实又让她没办法嘴硬。

她不懂什么叫横征暴敛,但她是知道扈家庄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父亲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

种子要钱,农具耕牛也是要钱的。风调雨顺时粮食不一定卖的上价,灾年更是不敢轻易动粮仓里的任何一颗粮……偏生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高。

“朝廷给辽金的岁币要钱,养军队要钱,大人的风雅日子要钱,官家的园子要钱……可钱从何处来?”阎娇娇想到自己来到这个世间看到一切,忍不住冷笑,“只能加税,交不起税赋,便以家产抵。若家产还不够,那就卖儿买女,卖身为奴……这样涸泽而渔下去,税赋越来越多,交税的人却越来越少,一层层平摊,扈家庄又能撑得了多久?”

扈三娘坐在那里,咬着牙没有说话。

她没甚个见识,没怎么出过扈家庄,没出过东平府,没出过山东,更不知道那远在的辽金是什么样子。

但她知道,阎娇娇说的缴税是真的。

这些年,也就只有上面有人的祝家,一年比一年兴旺,而她们扈家庄,只能咬牙维持住这份体面。

她嫁给祝家,无非也是怕有天扈家庄真的没有了。

“若是卖粮给梁山,你就能保证他不打我们了吗?”扈三娘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当然不会。”阎娇娇回答的理所当然。

在扈三娘惊讶的目光中,她淡淡开口,“这世界上没有人的保证能靠得住,打铁还需自身硬。想要扈家庄立起来,不能靠别人的施舍,要靠自己的努力。”

“我看不到任何可能。”扈三娘摇头,挫败的承认自己迷茫了。

“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很多可能。”阎娇娇摇了摇头,在扈三娘看向她时,坚定的看向了扈三娘,“因为我看到了你。

“我?”扈三娘先是一愣,然后摇头,“我不过是个姑娘罢了。有把子力气……但我能打退一波来犯,两波来犯,又能守着扈家庄多久?”

想到了什么似的,她低下了头,不让阎娇娇看到她眼中的泪光,“我若失手一次,便是庄破人亡。”

“不要低估自己。”阎娇娇抬起了她的头,认真的看着她,“我能看到可能,是因为我看到你了你。自从出了扈家庄,你便一路学习各种东西,寻找各种方法,看到任何好的都想搬回扈家庄……”

想到自己一路上连人家脚店的水井都盯个半天,扈三娘顿时羞恼的耳朵都红了,“你笑话我!”

她原本想的是把家里的脚店经营好,多挣几个钱,到时候就可以少卖点粮交赋税了。

如今见识宽了,才意识到需要交的和她多挣的那几十文不过是天壤之别,顿时羞臊的不行。

“我没有笑你,真的,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很棒……”阎娇娇认真的看着她,“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救扈家庄,你现在可能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救扈家庄,但我知道你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没有人能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做,但是当你开始思考,当你找寻救活自己的方法时,你就一定能找到那条路。”

“女人又怎么样?路又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不允许你走上去。”

扈三娘跟阎娇娇对视了片刻,最终郑重的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第二日,扈三娘再见任何人时,便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只是她在那儿看着工人们搬粮,心中默默数着。

等阎娇娇结了尾款,大家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悄悄找到阎娇娇问,“卖粮给梁山,很挣钱吧。”

“你想做什么?”阎娇娇看着她一脸好奇又不好意思的样子,顿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你该不会也想卖粮吧。”

“没有!”扈三娘斩钉截铁,一口拒绝的干脆。但是说完了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捏捏衣角,“我看你用银子结账?”

“嗯,对。”阎娇娇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看,才小声与她说,“他们金银多。”

扈三娘一听,露出了有些羡慕的目光。

“你家很缺银子?”阎娇娇砸么出味儿来。

“谁家能不缺呢。”扈三娘点点头,然后凑近了小声说,“那个,你那儿还有银子吗?能不能换给我点。”

阎娇娇与她面面相觑,却也开始琢磨起这事的可行性来。

**

扈三娘眼馋阎娇娇银子的原因,就要从这个时候坑爹的货币制度来说了。

后世的人受影视剧影响,总见着江湖豪客们大把大把的甩银子,便以为古代是银两满天飞,但实际上在中国古代,金银都是罕见的,大部分使用的都是铜钱。

但铜钱这种东西,日常流通使用,会发生磨损,新钱和旧钱会有重量成色区别。而金属货币的价值与其质量是挂钩的,谁都不愿意拿自己的新钱和旧钱兑换,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就自然出现了兑换比例的问题,有的时候一个新钱抵一个半旧钱,甚至能抵成色不太好的两三个钱等等。

对于日常老百姓来说,他们购买的货品价格都比较低,铜钱就够了。但是牵扯到交赋税,尤其是一县一州的赋税,那铜钱的数量就十分惊人了,若是用铜钱,存储、运输、转运起来都非常不方便,因此才会有贵重金属,银子的出场。

傻子都知道,同样的价格,银子的体积比铜钱小得多了。收银子当然比收铜钱,乃至收麦子、布帛,要省事的多。

但从百姓角度,收钱可不是件好事情,因为这个中间牵扯到兑换比例的问题。

粮食和铜钱的兑换比例,铜钱和银子的兑换比例时时在变动,就类似于后世不同币种之间的兑换比例,涨跌操作的不好,就可以要多掏很多钱。

在这个交易中,农民是完全被动,且唯一吃亏的。

官府收钱,可以减少自己的运输成本。

粮商可以在农民最需要钱的时候,压价收粮食。

而农民的产品——粮食,它成熟的时间很统一,交赋税的时间也很统一,若官府从收粮改收钱,那农民就必然在中间会遭受到粮商的盘剥。

所以其实很多朝代,哪怕后来阎娇娇所生活的那个时代,80年代农业税还主要收粮食、经济作物,猪、牛、羊、鸡等牲畜。

但问题是在这个大宋……它收钱!

粮食转变成银子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损耗,大宋政府太需要钱了,所以他们希望这个损耗由别人背。

这个别人,是农民,也是地方政府。

因为地方政府是收铜钱,交银子。

这种情况下,要交税的人们也没有办法。一般小农经不起折腾,只能年年在粮食丰收后,听天由命的卖粮。

而一些大地主,像是扈家庄这种有大量佃户的地主,就会兼职粮商,在粮价高的时候把粮食卖出去,粮价低的时候就不卖。

这样一来,不但不亏,只要商业环境正常,有些精明的还能挣钱。

例如清末到民国时候,晋商中有倒腾粮食贸易发家,乃至于已经开始做粮食期货的商人。

不过对于大部分地主来说,他们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大部分都是趁着能卖钱的时候囤点钱。

至于赋税……地主们也没想到,官家后期会那么丧心病狂。

**

大部分情况下,卖粮的时候能获得的钱都是铜钱,交赋税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交铜钱,折合成银子算,也可以直接选择交银子。

然而,因为大宋缺白银,所以银子和铜钱的兑换比例时时在变,官方的兑换比例和民间的兑换比例是完全不同的。

就例如官方规定,每两银子折两贯四百文,但是市场价格则是一贯六百文。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在给官方交钱的时候,两贯四百文,折合一两银子。但你在市场上兑换,一贯六百文就能折合成一两银子。

从简单的算数来说,当你交赋税的时候,把所有铜钱兑换成银子,拿银子去交是最划算的,但问题就是……市场上没有这么多银子啊。而且一贯六百文是市价,它随市场行情波动,当你大量需要时,它的价格也会涨。

总之,官方以银子结算,但并不提供银子铜钱的兑换服务。而普通卖粮,只能卖出铜钱,没办法变成银子,最后官家就能轻松的以两贯四百文的价格收割一波利润。

百姓可能不懂得金融学,但大家都明白如果粮食能够直接换成银子最划得来,所以当有人肯拿银子买粮食的时候,大家宁可让一下利,用高于市价兑换。例如市价一两银子兑换一贯六百文,他们愿意一贯八百文的价格跟阎娇娇结算。

阎娇娇买粮的时候,无往不利,也是因为她提出以银子结算。许多存银不丰富的地主,原本并不十分想卖,但听到可以换成银子,立刻就愿意了。

毕竟当地政府也头疼铜钱换银子,因为如果他们没办法把铜钱变成银子,那押送赋税过程中的损耗,得他们自己承担。所以为了鼓励大户们纳银,当地也有一些鼓励手段,类似于同样一百两的赋税,你交银子就可以只交九十两,但是交铜钱就要足额,有的甚至还要补火耗。

但阎娇娇花银子,也是没辙的办法……因为梁山给她的钱都是打劫来的,路上的客商也好,富户官员也好,赶路都是金银细软多,铜钱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