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娇娇是过来劝人的,没想到听到夫妻俩吵架,一时颇有些尴尬。
潘氏骂完,心中犹感到不忿,转头正要再说那男人几句,没想到一转身看到的竟然是个俏丽的妇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我,我,”她缩在那里,手在围裙上胡乱的擦着,想要找补两句,却脑袋空空,怎么也想不到漂亮话儿。
“我喝酒喝的闷了,想问大姐借盅水。”阎娇娇笑了笑,举手示意了下自己拿来做幌子的空碗,“不知道大姐能否给我一碗热水。”
“有,有,你稍等一下。”潘金莲起身,却是一阵风一样的忙活了起来。她楼下有两眼灶,一眼煲着汤,一眼却是坐著一个水壶。
她拿帕子衬着手,给阎娇娇倒水,低眉顺目的,竟是一句话也无。
似乎刚才那个她不存在的。
“大姐说的没错。”阎娇娇捧着那粗瓷碗,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大姐以前在那里当过差,做过什么事,这是您的私事,不愿意与人讲,便可不必与人讲的。”
“叫您见笑了。”潘氏低头忙活着手中的事情,声音干涩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本就不该待客的……屋子狭小不说,器具也不全,板凳和杯盘都是问隔壁王干娘借的,刚识得的叔叔买了好肉,可我家竟然没有好盘子装……您几位进来时,我只恐屋子里的脏污沾了您的绣鞋,火星子迸出来烧了您的衣服,油灯熏了眼,凳子上的倒刺挂了人衣服”
潘氏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请客来家里呢!……我就是个物件儿,也该放在亮堂的地方给人看吧。”
阎娇娇没有说话,她看着潘氏神经质的擦着并不需要擦的锅,很能理解她的难堪和痛苦。
“我不该跟您说这话的,您是客人,这太丢脸了……但我大约是疯了吧……嫁人这一年来,我时常在梦里想,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我为什么还活着?”潘氏咬着唇,死命的擦着那锅,脸上似笑又似哭,“可我又不甘心去死……她们笑我,装什么烈女,就不是那样正经的人,还不如从了……可我真的错了吗?”
潘氏自言自语着,然后回头,看了眼阎娇娇,满脸羡慕,“不瞒您说,起初我还以为你是那两位的相好……你别怪我不尊重你,可这年头,能出门抛头露面的女人,除了姐儿又有哪个……可我瞧着你眼神清亮,通身的气派不像,后来听他们喊你嫂嫂,想必是嫁了哪个贵人吧……唉,人要认命,我们女人,投胎没投好,嫁人就是第二道投胎……我两遭都没交上好运道,于是便也只能这样了。”
“我是唱曲儿的。”阎娇娇心里闷得发苦,出声打断了她的唠叨,潘氏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我家住东京的,爹娘都是教坊里的人,因长得略好些,便有不少人想要弄我回去做妾。我爹娘怕了,于是带我来山东投亲,谁知道郓城的亲戚搬走了,我们找不到人。东平府的人不爱听东京城的小曲儿,爹又病死在客舍,那会儿娘便抱着我哭着说道,还不如在东京城从了人,起码还能过上几年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日子。”
潘氏没想到阎娇娇会跟她说起这个,更没想到光鲜的阎娇娇出身如此不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世人都觉得我们这种人,不该反抗。你本来又一无所有,又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人,为何还要拿捏架子不给人亵玩?”阎娇娇笑着看向潘氏,“可我觉得……这不应该。”
“你嫁了好人家?”
“没有。不过是给了个男人做外室,正经名分都还没有呢。”阎娇娇笑了笑,看着潘氏说道,“他们尊重我,不是因为我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当然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沾光,但是相识是借势,但相交,相处,尊重,这些可不是一个男人能给我的,还是得凭自己的本事。”
“我没有你那样的能耐。”潘氏怔了怔,片刻之后摇了摇头,“他们骂我是贱骨头,我想想……或许我真是吧。你看,我就是改不了给当狗的习性。我不喜欢大郎提起我给人做女使的事,可我自己却日常怀念我当女使的日子。我想着我们一波七八个人,就我被人挑中买了去。而进了宅子里,三十多个丫鬟,就我学走路学的最快,学规矩学的最齐全,布菜的时候筷子最稳,煮茶汤花泼的最好……府上来往的客人那么多,不少人夸我,说不像是乡野土财主家的使女,就是放在东京城也是出挑的……我自己也是有些自得,还想着自己做的好了,日后被太太举荐到当官的亲戚家去,拿上二钱银子的月俸,被人喊姐姐,老了能当体面的管事妈妈……”
“我就是贱!”她声音是笑着的,一滴眼泪却已是落了下来,跌到了灰里,“想着最好的日子,也不过是给人当奴婢。”
“这不是你的问题。”阎娇娇终于忍不住,拍上了她的肩头,“是这个世道的问题。”
潘氏抬头看她,一双被泪水洗的清亮亮的眼眸,妩媚中又见纯真。
“你怀念的,不是富贵日子,而是你能力被人认可。”阎娇娇鼓励的说道,“况且,喜欢锦衣华服,高屋软榻,是人之本能,又怎么算人品低劣。”
“能力?这是何意?”这古怪的词让潘氏发问。
“嗯,不用在乎这些细节了。”阎娇娇看着潘氏,笑着问道,“你既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那你想要改变吗?”
“改变?”潘氏意外,“我还能改变?”
“我只是提供一种思路,成不成看你。”阎娇娇环顾了四周,然后真诚的说道,“我是做生意的,想要做些女人用的花啊朵啊的生意,但一直没有找到帮手,于是便没有做。如今我觉得阳谷县是个好地方,而你也伶俐,与其每日在家里自怨自艾,不如来帮我做生意。”
“我,这……”一听到要抛头露面,潘氏不由得有些踌躇。
“你自己做决定。”阎娇娇笑了笑,神情温柔,但眉眼中自有一份坚毅,“这世上没有谁能帮得了谁,我可以给你提供个机会,但是要不要做,怎么做,得看你自己。”
“一份工作,乍一看好像没有什么帮助,但它可以给你提供一份让你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让你想想自己要走什么路。”阎娇娇知道这个时代女性的局限性,所以并不把话说的十分超前,只是按照她能理解的方式说明,“你想想,若当年被卖身时,你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你的命运是不是就会有扭转?如果当年被安排婚嫁时,你是自由身,且自己有能养活自己,这婚就非得结不可吗?最后,如果现在,你能像是男人一样,自己养活自己,那你还用被拘在小小的房子里,被当做一个珍贵的物件儿一样,展示给每个人看吗?”
潘氏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似乎正在努力的思考着。
“嫁个好男人,或者说嫁个有钱男人,的确是让你最快速度摆脱贫困,获得锦衣玉食的方法。但你仔细想象,那样得来的日子,它当真是你的吗?主人喜欢了,给猫儿狗儿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可他们厌了烦了,将这些猫猫狗狗随意摆弄时,猫狗们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那样的选择,有过一次就够了。”
“我也不知道你该过的日子是怎样的,但既然为现在贫困的生活感到拮据,那就从当下努力起来。”阎娇娇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要在谷阳县呆一天,你考虑好了来找我。”
“后天我就会走,过时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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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娇娇跟潘氏说完了话,就拿了酒上去了。酒桌上还是言笑晏晏,男人们喝的兴致正起,扈三娘安静的坐在那里小酌,等阎娇娇上去了之后,眼睛一亮,仿佛是见到了肉骨头的小狗。
阎娇娇觉得好笑,给了她一个眼神,没有多说,只是开了酒坛给众人闻。两个好酒的男人自然按耐不住酒虫,武大郎虽然没怎么喝,但他酒力甚至比阎娇娇还弱,只是略尝一尝就醉了,还是武二郎把他抱到里间的床上睡了,然后再来陪客人。
这种欢乐的气氛中,自然就没有人注意到灶间还有一个女人。更没有注意到,她偷偷的洗了脸,再端汤上来时,眼睛有些红红的。
潘氏的那盅汤,最后还是扈三娘和她分了。
她的手艺,只能说是不功不过。与那些连盐都不怎么舍得放的庶民来说,味道自然好了许多。但要说味道有多好……大户人家的佣人也是术业有专攻的,若是厨艺精湛的灶娘,主人家也舍不得这般轻易的就发卖。
吃完了饭,众人告辞离开,武松叫了个军汉来将花荣背回去 ,阎娇娇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影子一般的潘氏眼神交流过,仿佛灶间的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