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倏忽而过。
玉华宫,佛堂。
屋外外天色渐暗,已近黄昏,佛堂中悬着十几顶掐丝珐琅壁灯,灯明如昼,佛祖金身被映照得熠熠生辉。
李云舒眉眼虔诚,双手将香举至眉心,庄重地朝佛像拜去,进香之后又是三叩首。
佛前的长明灯被日日勤拂拭,明净如初,不染尘埃,灯火并不摇曳,散发着沉静而祥和的辉光。
三拜之后,李云舒徐徐起身,走向静立在旁的许迦叶,柔声道:“掌印不拜一拜吗?”
许迦叶摇了摇头,今日是她为李悼拟定的死期,公主灯前,她不敢拜。
李云舒眸光流转,示意许迦叶跟自己一同出了佛堂。
“因太宗朝的故昭成皇后笃信佛法,崇佛之风一时风靡,没想到掌印不信佛。”
许迦叶轻声道:“我的罪孽难以洗清,我的心并不虔诚,佛祖不会保佑我的。”
她也不需要佛祖护佑。
昭成皇后即公主的生母昭贵妃。她本是太宗元后身边的侍女,与元后情谊深厚。
元后崩逝后,她失了庇护,被迫委身于太宗,以感念元后恩德为由,对皇后之位固辞不受。
她薨后,太宗追封她为皇后,他们终究还是合葬了。
神佛既给不了她自由,也救不了她性命,连死都不得清静,信之何用?
李云舒怔了一瞬,侧过头看向许迦叶,笑道:“皇姐也不信佛,我求佛祖庇佑她往生极乐,若到时候她不愿去,那可如何是好?”
许迦叶攥了一下腰带上系着的香囊球的带子:“她还是信的,时常轻车简从,去京郊的兴善寺上香。她那样的人合该居于净土,这红尘浊世困不住她。”
唯有殿下,让她希望这世上真有神佛。
来到书房门前,李云舒挥退了宫人,亲自将门推开,与许迦叶一起走了进去。
许迦叶留心观察,只见书房中的几案与坐具高低错落、风雅而不拘,临窗摆放着的书案对面立着一个金丝楠木书架,其上排列着四书五经,历朝历代的史书,管子、荀卿子等子书乃至游记与道藏,皆有时常被翻动的痕迹。
李云舒请许迦叶坐在了罗汉榻上,自己也一同就坐。
就在此时,秦安面色凝重地疾步而来:“督主,侍墨姑娘产后突发急症。”
许迦叶闻言立刻道:“拿我的牌子去请太医,务必要保住她的性命。”
秦安领命而去。
李云舒见许迦叶神情略显沉重,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安慰道:“有太医前去照料,侍墨姑娘定会平安无事。”
许迦叶点了点头,接过李云舒递过来的茶水,垂眸轻啜了一口,继而望着清澈茶水中漂浮着的茶叶陷入了沉思。
*
太医也无力回天,徐锦墨血崩不止,几近濒死。
苏向明看着被一盆一盆抬出来的血水和其上漂浮着的血块,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不顾劝阻,闯进了产房,扑到了徐锦墨的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不禁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徐锦墨的嘴开合了数次,苏向明立刻附耳到她唇边。
“我的孩儿既是女孩,记得在她大一些的时候延请现居朱雀巷的张嬷嬷教导她,她是宫中退下来的人,我已与她说好了。我的大哥是个不着调的,请你多照拂我的父母。
“我梳妆盒的夹层中放着一封信,公主临终前有言,在许掌印寿终正寝之际,一定要把那封信给她。公主为她在兴善寺供着长明灯,你千万要记得为灯添油。”
公主曾言神佛虚妄,僧人无稽之言困她半生,却又数载匍匐于佛前。
长阶跪扣、刺臂血书,她所愿不过是掌印能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那盏灯是公主心血所化,绝不能熄。
苏向明哽咽道:“孩子、父母、公主,就没有一句话是关于我的吗?”
徐锦墨轻轻勾了勾嘴角,气息渐渐衰弱:“若另聘新妇,请你善待我的孩儿。”
苏向明一个劲儿地摇头,泪如泉涌:“我此生绝不再娶。”
徐锦墨气若游丝:“女子若无母亲教导,如何出阁呢?”
她是个无能的母亲,给不了她的孩儿肆意的人生。
苏向明将她那冰凉的手贴自己的脸侧:“那就不嫁,如果早知嫁给我会令你……十六岁那年的上元夜,我不会把花戴在你的头上。
“若是你没有出宫就好了,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却没有像我一样使你几近丧命。”
徐锦墨用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其实我也很后悔,没有娘的孩子太可怜了。”
苏向明注视着她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拼命压抑着喉间的哭声,发出艰涩的泣音。
明明……他的墨儿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徐锦墨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苏向明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下,只要他不松手,她的手便永远也不会垂落。
*
许迦叶在书房中沉默地等着消息,李云舒不敢打扰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等秦安再一次走进来时,许迦叶透过他的神情对结果有了大致的猜测。
秦安走到许迦叶面前,没有说话,顾自跪了下去。
许迦叶长叹了一声,向李云舒告辞,命秦安起身跟上她。
秦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待出了玉华宫,他低声道:“督主,侍墨姑娘血崩不治,景王……景王重伤未死,陛下令禁军戒严,命三法司联合查案。
“确实像您推测的那样,景王身边除却王府的侍卫另有保护的人,我们已做了周密的准备,但还是未竟全功,请督主责罚。”
许迦叶没想到坏消息竟不止一个,默然良久才道:“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秦安本垂着头,闻言立时浑身一震,抬头观察许迦叶的神情,见她眼神清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四年前督主发病时曾说过这句话。
那时还未御极的陛下听到她这样说,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吓人。
他在督主的病床前压抑着情绪,第二日左手手背上却带着未经包扎、裸露在外的伤口。
那伤口深可见骨,却不带半点儿血腥气,不知被什么东西洗成了外翻的白肉。
他用这只手去握督主的手,伤口被牵动时,脸上竟透出几分近乎病态的愉悦与爽快。
陛下大抵以为督主口中那个该死的人是他。
他那时也是那样认为的,还推测陛下以前待督主大概并不好。
因为她不动不语、浑身僵直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无力排斥陛下的接触,可一旦能动了,陛下就得花极大的力气才能将不断挣扎的她箍在怀里。
可督主后来又说:“我已死了,从未遇见过公主,她还活着。”
陛下抱着她,泪流满面。
督主没了挣扎的力气,眼睛无神地睁着,呢喃道:“这地狱的恶鬼勒得我好痛。”
他那时别开了眼,不敢去看陛下的表情。
秦安见许迦叶说了那句话后便默然不语,不由有些担心,轻声唤道:“督主……”
许迦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李砚辞未令厂卫介入,大抵已在怀疑她。
一路沉默着回了常宁阁,许迦叶强撑着力气沐了浴,将头发晾干,窗外天色已晦,她对秦安道:
“把灯熄了吧,我歇一阵子。若陛下召人议事,就说我病了。传信给周秉笔让他小心应对,若实在应付不来,再遣人来寻我。”
她这身子到底是不中用,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如今更是昏沉,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待秦安走了,许迦叶下了床榻,从床边的圆角柜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药丸。
她把药生咽了,挪动到床边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手按了几下后腰 ,平躺在了床上,拥着画卷和衣而睡。
等再醒来时,她的姿势已不知何时由平躺变作了趴伏,腰间传来的刺痛令人心悸。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许迦叶略放大了声音:“秦安,将衔青唤过来给我按按吧。”
她疼得厉害。
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有人坐到了她床边,许迦叶察觉到不对劲,轻声道:“把灯点上。”
“我先给你按一按,再去点灯。”一片寂静中,李砚辞的声音传来,温和、轻缓。
许迦叶被吓得屏住了呼吸。
还不待她说话,身上的被子就被推下去了一些,一双手按上了她的腰。
这是一双与衔青的手截然不同的手,手掌宽大、手指有力,搭在她的腰上,仿佛扼住了她的喉咙。
李砚辞的手几乎是与许迦叶的身体同时颤了一瞬,他心间传来一阵钝痛:“你的身子何时才能养好呢?”
许迦叶消瘦、病弱,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不下饭,腰上又有旧伤,腰要比常人细弱得多,他的手轻覆其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许迦叶睁着眼不说话,李砚辞的话只让她感到危险。他的手在她腰间覆了许久才动作起来,开始时还很生涩,后来渐渐熟稔。
刺痛在按压与揉捏下化作更明晰也更好忍耐的钝痛,又随着时间的流逝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