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剧烈颠簸了,似磕到道上的石头。肖稚鱼一下醒了过来,伸手摸了下湿润的眼角,她朝身侧阿姐看去。肖如英身子伏在包袱上,正打着瞌睡,潮落窝在角落,身子坐着,头垂得很低也是睡着了。
肖稚鱼松了口气,擦干梦中流的泪,睁着一双眼,反而有些睡不着了。外面是行车的声音,偶尔也有人交谈,夜深人静,都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肖稚鱼翻了个身,马车晃动间,帘子飘动,如水般的月光透进来一线——和前世那个夜晚极其相像,让肖稚鱼重又想起往事。
她与李承秉,从豫王府相识到成为帝后,五年的时光,肖稚鱼有时也会觉得,李承秉对她是不同的——士族高门送去豫王府的美人,只有她获得了宠爱。他不是个重色之人,床笫之间对她却热情。
再者,李承秉相貌英俊,威仪尊贵,情浓时偶尔几句软语,能叫人心都跟着酥了去。肖稚鱼不能免俗,身处那样一个战战兢兢的环境里仍是生出少女情思,将他看作了依靠。
直到沈霓出现,她才逐渐清醒过来,可到底还是年轻气盛,非要与沈霓论个高低出来,她智计百出,手段用尽,终于在王、郭等高门支持下得了皇后之位。
她志得意满,自觉压了沈霓一头,却在李承秉日益冷淡的态度中知道,她终究还是输了。
齐王攻破宫门那日,她也明白了心死的滋味。
肖稚鱼目光掠过车帘缝隙,眨了眨眼,自嘲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又见着李承秉的缘故,竟又想起前世那些事来,实在是糟心。
身侧呼吸声重了些,肖如英醒过来,神色怔忪,她扭头看来,正好和肖稚鱼对上,她拧眉,“怎么哭了?”
肖稚鱼道:“没啊,阿姐看错了。”
肖如英坐直了身体,再仔细看去,肖稚鱼脸上笑吟吟的,哪里有她刚才一眼瞥见的悲伤。
肖稚鱼往边上挪了挪,道:“阿姐过来躺一会儿。”
肖如英挪过来,卧在褥垫上,伸手将肖稚鱼揽住,姐妹两个靠在一处。刚才乱七八糟想了一通,马车又一路颠着,肖稚鱼闭了眼假寐,也没睡着,忽然听见身旁一声叹气,她睁开眼,看向肖如英,“阿姐?”
肖如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事,睡吧。”
肖稚鱼却是立刻就明白什么,抱住肖如英的手臂道:“阿姐莫愁,郭二郎非是良配,咱们另寻就是。”
“谁想这些了,就你想的多。”肖如英不想在幼妹面前表露愁思,又道,“夜里行车实在难受,骨头都要被颠碎了。”
肖稚鱼顺着她的话咕哝一句:“碎了也不怕,重新揉起来,捏一捏,说不定比原来还好呢。”
肖如英笑她童言稚语。
肖稚鱼与阿姐说笑着,又迷迷糊糊睡了两回,丑时回到了家中。
夜半时分,天色漆黑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就在登丰县各家上马车离开之时,另有二十几个侍卫牵着马站在林边。太原郭氏兄弟垂手站着,神色谦逊恭敬道:“帐子里见了蛇,全是我等准备不周之故,扰了殿下的雅兴。”
今日行猎的众人之中,只有太原郭氏的人才知豫王身份。帐子里出现了蛇,又是无毒的,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豫王身份高贵,郭氏兄弟又年轻,自问担不起豫王安危之责,因此决定夜里就走,刚才侍卫来传话,说豫王这就要回都城。
郭氏兄弟立刻跑来请罪,他们之前也曾打听过,知道豫王性情高傲,在他面前犯了错,若是推诿隐瞒,罚必加重,若是坦然认错,责罚则要轻一些。所以他们一上来就先认了错。
李承秉面无表情,听他们说完,道:“与你们无关,有些事需回去处理。”
他说回去,肯定就是长安,郭氏兄弟不敢问缘由,只好又说些应酬话送豫王。
侍卫举着火把,火光一闪,郭氏中的弟眼利,看见李承秉手掌上有红痕,吓了一跳,还以为也是蛇咬的,脱口而出道:“殿下手上有伤。”
李承秉脸一黑,将手侧了侧。
郭氏中的兄长眼皮一跳,刚要说找大夫来,对上李承秉凛然的脸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陆振牵了马上来,说都备好了。
李承秉上马,目光扫来,看了郭氏兄弟一眼,道:“那蛇……”两个字才出口,他就没再说下去,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恼色,不等郭氏兄弟看明白,他便一勒缰绳飞奔离去,侍卫立刻跟上。
郭氏兄弟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因为蛇扫了兴致。
李承秉行夜路,马不停蹄一个多时辰,路过登丰县未入,而是到了下一个县城才停马歇息。陆振拿了一小盒药膏来,双手递过来。
李承秉看见了,摆手不耐烦道:“不用。”
陆振立刻就将药膏收了。别人不知李承秉手上的伤如何来的,他却是知道,是那小娘子狠狠一口咬的。这事实在荒谬,若非亲眼目睹他也无法相信。
大概是他打量的目光有些明显,李承秉面色不怿,低头朝手上看,掌边有半圈红痕,被咬的时候油皮破了,沁出丝血,此刻却显得颜色有些深了。李承秉见着伤,冷笑道:“你可曾见过这样生性歹毒的女人?”
陆振心说那分明还是个小娘子,口中道:“许是年岁小了点,不知轻重。”
李承秉道:“三岁看老。秉性出自天然,哪里是能改的。”说了这一句,他脸色依旧不好看,道,“从未听闻哪家女郎会用蛇去害人,还是这样小的岁数。”
陆振嘴巴动了动,叹了口气。离开前他特意去检查过,帐子被划开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若推断不错,就是那小娘子放的蛇。他当时也极为意外,没想到小娘子长得那么漂亮,做的事却叫人不寒而栗。
原本他还想打听打听那小娘子与住这顶帐子的人是否有仇,恰巧这时长安来传信的人到了,李承秉当即决定回去,他也就没去问情况。幸而蛇无毒,只咬着个婢女,也没闹出大事来。
“殿下往常所见女子都是高门贵女,虫子都没怎么见着,何况是蛇,”陆振道,“那小娘子村野长大,或许知道蛇没有毒,只是吓唬人而已。”
李承秉却不吝将肖稚鱼往坏处想,觉得她小小年纪就手段狠辣,他面露厌色,望着远处,过了半晌,才露出个冷硬的笑来,不管肖稚鱼是什么性情,今生绝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出现在他身边。
在县城中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李承秉又收到长安的急信,看完之后他将信笺放到灯前引火烧了。神色平静无波。
陆振却暗暗纳罕,连着两封急信,全来自太子。近日长安城中暗潮涌动,宰相处处针对太子,似已准备了雷霆手段。太子与豫王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感情深厚,太子为宰相所忌,对外行事多有不便,很多事便由豫王出面,若是往常,太子接连来信,说明情况危急,豫王早就急着回去为太子出头,可现在却不急不缓,身上多了一份让人看不懂的高深莫测。
传信之人是太子心腹,在外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不由着急。好不容易等到豫王回复,却是让他给太子带回口信,稍安勿躁。
太子心腹垂着头,道:“殿下,太子如今处境艰难,能信的唯有殿下。”语气很急,隐隐有些怨怼。
陆振瞪直了眼,“你这是何意?”
李承秉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道:“你回去告诉皇兄,这次什么事都不要做,任由宰相施为。”
太子心腹倒抽一口凉气,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豫王。
李承秉双眼黑且沉,神色冷峻。太子心腹这一刻觉得豫王瞧着比太子更深沉,不像是弱冠之年。
“可是……”他着急要解释宰相几乎已经要查到太子头上。
李承秉道:“你回去告诉皇兄就是,等。”
太子心腹无奈,行礼后退了出去,当即骑快马回长安。他想不通,宰相都欺到眼门前了,豫王却要太子等,等什么?
陆振也有同样疑惑,他跟随豫王时间最长,为人又爽直,直接就问出了口,“殿下要太子等什么?”
李承秉看他一眼,道:“等陛下反应。”
他重活两世,上一辈子经历过几回朝堂动荡,藩王作乱,如今阅历眼光早有不同。当年他为太子奔走,觉得宰相勾结朋党,蒙蔽圣听,如今再来看这件事,却觉得太子如此处境——是他们那位父皇,有意要剪除太子羽翼。
李承秉看透这一点,便让传口信回去提醒太子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父皇确定太子并无藏着的力量,宰相做的太过分,他就会出手维护太子,这便是帝王心术。
看着烛火摇曳,李承秉冷嗤一声。
肖家兄妹回到家中,等收拾好要歇时,天已经快要亮了。肖思齐坐在堂屋里,让潮生潮落下去休息,等人走了,肖稚鱼打个哈欠,也打算要回房睡觉,肖思齐忽然沉了脸,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