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四年十月,入秋的时候连着几日下雨,天气渐渐阴寒,好不容易放了晴,云散雾消,秋高气爽,让人心情都跟着亮堂起来。
肖稚鱼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坐在立政殿外的回廊上,看着不远处凋敝的花枝草木。外面突然响起脚步铿锵,甲胄摩擦的声音,大将军杨杲走入宫中,他一路摘了盔甲,露出浓眉凤目,棱角分明的一张脸,脚下踩过零落的枯叶,大步来到廊前,“稚鱼。”
一旁侍立的宫人听见外臣直呼皇后的闺名,身形纹丝不动,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肖稚鱼被杨杲伸手搀扶起来,抬眼朝他看来,“外面如何了?”
杨杲面色略黯,道:“陛下带着勤王大军已至京畿,若不称降,不出三日就他们就要攻城了。”
肖稚鱼面色微白,唇轻轻发抖,“他若入城,必先杀我。”
杨杲心疼不已,只见她眼角泪水滚落,从美玉无瑕的脸颊肌肤划过,顺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滴下,蘸湿了胸前一小片衣襟。
杨杲心想,如此美人,便是做错事也让人生怜,坏就坏在皇帝逃离长安前已下了诏书封肖稚鱼为后,一年前齐王叛乱杀入宫中,旁的美人杀了不少,却留下肖稚鱼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占了这位皇后,也就是他的皇嫂。
后来军中不平,杨杲起事,趁夜带兵逼入宫中,囚了齐王,将肖稚鱼夺了过来。
立于权力之巅,身旁美人相伴——哪个男人不为之迷醉。只是外间传言难听,说皇后三易其夫,还说红颜祸水,齐王造反全是为了她。杨杲心中念头一转,目光沉毅坚定,握着肖稚鱼的手道:“齐王谋逆,你也深受其祸,如何能怪罪到你身上,陛下若非要取你性命,我愿以命相抵。”
肖稚鱼双眸微湿,垂了眼,轻唤一声“杨郎。”
杨杲道:“齐王之乱是我平定,怎么也算份功劳,等陛下回来,我便以这份功劳换赏,别的不求,只要饶得你性命,日后就算没有高官厚禄,我们去乡间做一对寻常夫妻,此生也算满足。”
肖稚鱼不由动容,依偎在他的怀里,身段柔软,玲珑曼妙。杨杲在她耳旁说了许多话,有诉衷情的,也有赌咒发誓定要护住她的。等到侍卫来催,他这才依依不舍离开。
眼看着杨杲背影走远,肖稚鱼回到殿内,唤来心腹婢女岁红,脸上已没有半点羞怯情深的模样,她压低声音道:“杨杲要害我。”
岁红瞪大眼,道:“杨将军对娘娘一往情深,便是多落几根头发他都心疼,怎会……”
肖稚鱼却撇了下嘴角,“这两年宫中那么多事,你还没瞧出来,什么狗屁的山盟海誓,情深如许,全不及自己荣华富贵身家性命。”
岁红服侍肖稚鱼几年,听她骂出狗屁这等粗俗字眼,知道她是气急了,咋舌道:“可杨将军方才还说要以命相抵保全娘娘。”
“那是要稳住我呢,前些日子还叫着昏君,这两日却已经改口称陛下了,”肖稚鱼道,“杨杲根基浅薄,不能服众,扳倒齐王折腾快半年了,依旧稳不住局势,他难以自立,眼看昏君又杀回来,只好俯首称臣,昏君最恨的是齐王,最厌烦的则是我,杨杲想要卖个好,自然是将我与齐王一并交出。”
岁红越听越是胆寒,“这可如何是好?”
肖稚鱼问:“让你备着的东西呢?”
岁红道:“都收拾好了,就在寝殿里。”
肖稚鱼点了点头,将殿外的宫人叫进来,做出愁闷不乐的样子,让众人陪着说笑解闷,宫人们也听说皇帝带兵杀回来的消息,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哪里能说出好玩的笑话,主仆心不在焉地打发时间。入夜,肖稚鱼和岁红都换了一身内侍衣裳,腰配令牌,她对着铜镜左右照看,见并无太过显眼之处,又将一串金珠揣入袖中。
岁红道:“是不是该多带些财物?”
肖稚鱼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及性命重要,带多了累赘,快走吧。”
外面的宫人早被肖稚鱼差使开,两人悄无声息从殿中离开,到了殿外,就见有外面看守的宿卫多了好几个,肖稚鱼心头一沉,微垂了脸,双手交叉在袖中,像寻常宫人那样垂着肩走动。禁卫扫了一眼过来,见两人穿着举止,又在她们腰间令牌宫绦打量几眼,移了开去。
自齐王作乱,入宫时杀了一大批内侍宫婢,皇后身边也折了不少旧人,只能调用一些年少的内侍,在立政殿进出,宿卫也不觉得奇怪。
岁红离了立政殿,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问下一步该去哪里。
肖稚鱼打量四周,很快辨明方向,指着北面说,“朝那个方向。”
天色漆黑,宫中几处殿室亮着灯,其余地方灯火稀少,倒是方便肖稚鱼与岁红走动,她们选择宫苑中偏僻小径,一路有惊无险来到宫禁北门。此处有一道偏门,日常由内侍宫婢进出宫掖,也是宫中采买运输物资的通道。离得近了,只见宫门前守着一队宿卫,皆着戎装,腰佩长剑,目光湛湛望着周围,显见十分警觉。
岁红又冒出虚汗,扭头看向肖稚鱼。
“再等等。”肖稚鱼拉着岁红,一起躲在一块背着灯火的假山石后。
她的目光在守门的宿卫脸上逐一扫过,心突突地跳着,只是脸上强作镇定——这是她最后一步棋。无论是齐王,还是杨杲,她都无法真正将性命相托,趁着宫中混乱的时候,她早就看中了看守宫禁北门的一个守将。多次暗地拉拢,又让心腹太医救下他病重老母,恩威并施,这才在北门留下一条后路。
等了半个多时辰,夜风寒峭,肖稚鱼手脚发凉,几乎有些麻木之时,这才见着宿卫换值,她见着熟悉的那张脸,心中大石落了一半,她让岁红等着,自己从大石后走出。岁红大急,拉住她的衣摆,“人心难测,还是我去吧。”
肖稚鱼道:“当初与他言明只认我一个,只有我去才行。”说着她捋了下衣摆,不疾不徐走上前。
到了门前,宿卫全看过来,火光摇曳中只见一个白面少年内侍靠近,当即有人高喊停下。
肖稚鱼拱了拱手,道:“可是罗郎将当面?”
领这一队的人正是罗贤,他从宿卫中排众而出,漫不经心上下扫视肖稚鱼,忽然见她抬头,刹那间一瞥,他神色微变,又很快恢复,“原来是内官,请到一旁说话。”
罗贤率先走到墙根处,在宿卫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关切的神情,“娘娘怎乔装深夜到此?”
“罗郎将,我今夜要出宫。”肖稚鱼开门见山道。
罗贤面露沉思,随即点头道:“本是约定之事,不成问题,只是现在刚入夜,城门外还有人守着,娘娘过我这关容易,出去却容易被发现,请娘娘先去一旁屋舍休息,等再过一个时辰,宫中会有运送秽物的马车出去,娘娘可一同随行。”
肖稚鱼蹙起眉头,“我等不及了。”
罗贤面色严肃,“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出身草莽,字识的不多,却也知忠义怎么写,请娘娘安心,我守此门已有一年多,保管让娘娘安然无恙的出去。”
他一张方脸,浓眉大眼,身上自有刚强正直的气质。
肖稚鱼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城门,终究是点了点头。
罗贤安排她去一旁屋舍中休息,这本是宿卫歇脚之所,里头杂乱,肖稚鱼目不斜视,谢过罗贤之后便目不转睛盯着外面,见罗贤回到门下并无异动,别的宿卫也没有离开,心中疑虑稍减。就这样枯坐许久,也未见有输运秽物的马车来到,肖稚鱼正有些焦急。
这时假山石后的岁红突然跑了出来,喊道:“娘娘快跑。”
肖稚鱼大惊失色,霍然起身。
罗贤快步跑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娘娘,宵夜露重,还是快回立政殿休息吧。”
肖稚鱼此时已无暇与他计较,目光越过他,看到杨杲脸色黑沉带着几十宿卫正从穿过长廊朝这儿疾步跑来。肖稚鱼手脚冰冷,身体凉了半截,见罗贤作势拦在自己面前,她勃然大怒,自知今夜功败垂成,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力,她面色惊慌地扑向罗贤。他不由一怔,胸前一片温软,还没回过神。肖稚鱼已从他腰间拔出佩剑。
杨杲面色森寒。
罗贤笑出声,“娘娘这样柔嫩的手,如何能舞刀弄剑,若砍我一刀能让娘娘解气,我站着不动,还娘娘恩情就是。”
肖稚鱼啐了他一口,“闭嘴,你也配谈恩情。”手中将剑一挽,周围两个宿卫往后稍作避让。却见肖稚鱼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灯火照在剑上,银光粼粼,将她的脸映得一片雪白。
杨杲已赶至,放柔了声音道:“你这是何意?”
肖稚鱼不屑地扫他一眼,“你已打算以我为进身之阶,又何必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