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英国公府,花下堂,国公府夫人的居所。

“夫人,消息有误,苏家这次不止来了一位大小姐,还带了个十三小姐。”

丫鬟边说边打开一个漆盒,里面共有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都放着不同的蜜饯干果点心,供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挑选。

美妇人坐在一贵妃榻上,手肘拄着小方桌,保养的润白纤细的手拈起一块蜜梅,含在嘴巴里,等一开始的酸味慢慢转甜后才出声问:“十三小姐?”

丫鬟答道:“听去迎接的人讲,这十三小姐芳名苏袅袅,二八年华,长得那是一个水嫩嫩、白津津的,像是朵芙蓉花似的,比那位大小姐貌美百倍,奴婢还打听到,这位十三小姐的娘是娼妓从良,她娘从良前在秦淮一带还挺有名。”

娼妓的女儿,美妇人微微皱眉,随口追问:“谁啊?”

丫鬟敲敲脑袋,急的不行,却是越想不起来

没等她再说别的,门口有人通报:“夫人,世子带着苏家大少爷、大小姐、十三小姐回来了。”

美妇人放下茶盏,拿细绢点了点唇,“都请过来,让灵儿也过来见见吧。”

“是,夫人。”

花下堂的会客厅里很快来了许多人。

苏袅袅立在其中,垂着眼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刚上岸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表兄,英国公府真的好大啊,要不是表兄带我,我肯定会迷路。”苏卿玉用娇滴滴的声音跟世子搭话。

“表妹日后出行,会有府上的人指引,不用担心。”谢允脸上挂着温笑,挑不出一点错来,但却没什么温度。他回府后换了身衣裳。

忽的内门一阵躁动,一身着黄白绸褙子、蓝靛裙子的美妇人被簇拥着走了出来,美妇人看着像二三十岁,雍容华贵、体态风流,她旁边还有个妙龄姑娘,这姑娘樱唇桃腮,弯眉杏眼,一身软银轻罗曳地裙,走动间珠翠轻摇,也是个标志姑娘。

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姐妹。

有丫鬟通报声透露了两者身份。

“夫人跟管姑娘来了。”

这曳地裙美人一见到厅堂中的谢允,眼睛弯成月牙,小雀一般的唤了声“允哥哥”,谢允冲她点头致意,也是一脸温笑。

苏卿玉见状,脸上的笑容僵住,直觉告诉她,这个姓管的女子不简单,极有可能是她未来的竞争对手。

而国公府的女主人林氏不急表态,笑着环视全场,目光最终在一个姑娘身上顿了顿。

实在是她在一众小姐、丫鬟中称得上艳绝群芳,放眼整个北直隶,这样娇嫩妍丽、极有辨识度的美人也少见。

林夫人眼中微亮,同时看向了儿子谢允,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养眼,十分养眼。

林夫人心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可对上儿子那无欲无求、超然世外的脸,她又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找这么几家姑娘来,她就是为了儿子谢允。

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唯独女人上的事愁煞她。谢允如今年近弱冠,身边竟连个通房都没有,素日里也没见他有什么心上人,找他谈就只会说“再等两年。”

再等两年黄花菜都凉了,眼见她的手帕交清河郡主都抱上了孙子,她家这位还不知道女人为何物呢,更别提孙子,孙女也行啊。

世家小姐总不好请家里来,她搜罗了搜罗亲朋好友,将一些小门小户家的姑娘请到府上,以便增加儿子与女人相处的机会,若真有相中的,世子夫人当不得,也可以做贵妾,最重要的是赶紧唤醒儿子那颗凡心。

苏家几人一一拜见了林夫人,林夫人也将身边的管灵介绍给大家。

“这是我外甥女管灵,比卿玉小,比袅袅大,府上人少,就我们这些人,往后你们就在府上安心住着,说话玩闹,偶尔得空了就来陪陪我这个老家伙。”

管灵听了立马嘟嘴,模样娇俏,对着林夫人道:“姨妈可不许说自己老,您还年轻着呢,上次咱们出去玩,还有人说您是我姐姐,况且……”

听了这话,林夫人嘴角咧开,没有女人不愿意听人夸她年轻。

“况且什么?”

管灵移开眼睛,瞥了眼旁边淡笑坐着的谢允,眼中闪过羞怯:“您要说老,那也得等到允哥哥成婚生子才可以嘛。”

林夫人大笑,忽视掉管灵的话中有话,她儿成婚生子这几个字眼还是令她非常高兴的。

谢允与苏士惟都是男客不好一直待在这里,两人去了隔壁偏厅,至于刚才管灵那句话,谢世子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般。

林夫人看着苏家两位姑娘,唤她们近前来。

“卿玉,你母亲可好?”问是问,可林夫人连她母亲的名字都记不得,她娘家林家家大业大,姊妹众多,好的也不过那几个,更别提一些庶女。

“母亲很好,多谢姨妈挂念。”

林夫人点点头,又问:“你可读过书?”

苏卿玉一时陷入两难境地,她只识得几个字罢了,关键是林夫人喜欢读书多的还是读书少的?

正焦心,旁边的管灵笑着插道:“姨妈,您自己喜欢读书,便要见着姑娘就问人家读没读过书。”

苏卿玉恍然大悟,回道:“回姨妈,我读过些书,不过是四书五经,还有《女训》罢了。”

“好,好。”林夫人又看向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苏袅袅,“你呢,你可读过什么书?”

苏袅袅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回道:“回姨妈,我没怎么读过书。”

“家里有族学,我这十三妹妹常偷懒逃课呢。”苏卿玉回头看了眼苏袅袅,眼神带着点戏谑,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贬低她的机会。

苏袅袅自不会反驳。

倒是管灵听到她的回答,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苏卿玉容貌智慧都不如她,唯独苏袅袅那张脸让她有危机感,还好她是个胸无点墨之人。

想跟她争,不够。

林夫人已经给苏家两位姑娘准备了院子,鹿溪苑。

饭毕,众人各回各院。

离开前,苏士惟简短的苏袅袅她说了一句,他说让她暂且留在英国公府。

苏袅袅与长姐苏卿玉一同回到鹿溪苑,在两人分别之际,国公府的人行礼退隐,只剩下苏家人。

苏卿玉对着苏袅袅冷笑一声,“你果然是极下贱的,竟然趁乱给表兄投怀送抱,别以为今日姨妈留你你就能留下,这绝无可能。”

她伸手抓住苏袅袅的胳膊,狠狠的掐了几下,在外人看来,只以为是两姐妹亲密。

苏袅袅像没有知觉似得,也没有什么表情,一旁的翠汀看着大小姐掐她的手,心里像是被揪住的疼。

苏袅袅平缓解释:“我并没有想接近世子,是连桥震动太过,加上我许久没吃饭,才会晕倒。”

苏卿玉根本不会听她解释,只收手时推了她一把,走向东厢房。

苏袅袅沉思片刻,苏卿玉怕还不知道苏士惟让她留下的事,万一她知道后发怒,口不择言什么都往外说……要想个办法。

“小姐,咱们也进去休息吧。”翠汀盯着她的手臂,想碰又不敢碰。

苏袅袅顺着声音看向翠汀,嘴角微微吊起。

有办法了。

一进西厢房,有两个丫鬟向苏袅袅行礼,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夫人安排给十三小姐的丫鬟,我是泊云,她是羡钗。”

泊云又道:“我们往后就跟着十三小姐了,十三小姐可以给我们赐新名字。”

“你们这两个名字就很好听,我取不出新名字,就这样吧。”苏袅袅婉拒,内心有些疑惑,怎地“泊云”与“羡钗”都是出自娘写的诗词集?但英国公府一品诰命夫人又怎么可能会去读一个秦淮商女的诗词,应该是她想多了。

翠汀与两个丫鬟交接之后,请苏袅袅去沐浴。

翠汀在整理苏袅袅睡的床铺,知道小姐身骨软,多垫了两床被子,泊云与羡钗主动上前伺候苏袅袅沐浴。

屏风后的苏袅袅刚褪掉一只袖子,见状忙又披上,泊云眼尖,还是看到了她臂膀上的青紫痕迹,看着像是被打的。

“不用伺候。”苏袅袅淡声道。

泊云与羡钗互看一眼,退了下去,仍有些惊心。

苏袅袅坐在浴桶里,热水碰到伤痕激出钻心的疼痛,好一会才缓过来,她开始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这国公府除了苏卿玉,个个不简单。

林夫人不到四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着似乎慈爱宽容,但以她的身份定然不会简单。

管灵目标也是谢允,她比没什么头脑的苏卿玉要高上一筹。今日她故意提点苏卿玉,林夫人喜欢有才学的姑娘,苏卿玉就傻傻上套,就她胸中那点干草,日后必定要出笑话。

至于世子谢允,这位少年天才,远比传闻中更优秀。十三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次年状元及第,大启几百年未有的奇才。除此之外,他行事又颇具君子气,对待苏卿玉与管灵这些追慕自己的姑娘,能做到温文有礼,进退有度,在当下世道,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了。

况那谢允模样又生的谪仙一般,犹如天上月,高山雪,水中花,苏袅袅微眯眼睛,脑中尽可能的回忆他的长相。老天怎会这样不公,让好才华、好相貌、好家世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清贵的世家子太过美好。

苏袅袅舀了水泼在肩膀上,细薄的背靠着浴桶,努力压下心里的蠢蠢欲动。

她在苏家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苏家主母有这样的贵戚,多年不往来的亲戚突然邀请对方女儿长住……还有管灵,同样是远房表亲,林夫人到底是何意图,莫非真想让苏卿玉、管灵之类做世子夫人?

可凭苏卿玉、管灵的身份地位,似乎是做不得这位置的。

水有些凉了,苏袅袅从浴桶里出来,擦拭后披上寝袍,入了垂着珠帘的卧房,入目的就是一梨花木的梳妆台,已经添了一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苏袅袅扫了一眼,认出都是好货,沁水斋的胭脂,天府造的朱钗,英国公府不仅权势滔天,也是富贵朱户。

若能攀附上谢世子……

正想着,背后传来脚步声,苏袅袅从镜子中看去,见到泊云。

她将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瓶呈上来,小声道:“这是府上特制的伤药,小姐或许用得着。”

苏袅袅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她现在不敢确认这两个丫鬟是何心思,连她自己的丫鬟翠汀都是长姐苏卿玉派在自己身边的卧底。

“谢谢,只是……”苏袅袅轻缓道,可她囊中羞涩,哪里有东西赏给她,又不好拿桌子上的国公府的东西赏给国公府的人。她确实需要这瓶药,再不涂药,怕是要留疤了。

正犹豫不决的苏袅袅按上心口处的坠子……

“小姐,夫人吩咐我们尽心伺候小姐,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想着小姐还不熟悉我们,我去把翠汀姐姐请来,让她伺候小姐。”

那泊云说罢便离开,没多久翠汀又进来。

翠汀净了两遍手,才拿起药膏,帮她退下寝袍,为她涂抹,一边小声跟她说话。

“小姐,泊云与羡钗都是极好的人,我听她们说,林夫人最近最愁的就是世子的婚事……”翠汀目光落在她没有伤的白净处,她家小姐不止模样娇娆秀美,身段也是极好的,胸脯鼓鼓,宫腰细腿,她一个姑娘家看了都脸红,丝毫不敢多看。

翠汀内心感叹,一开始自己被大小姐指派到十三小姐身边当卧底,却逐渐被她的善良隐忍打动,早将耿耿忠心奉给了她,对以前的主子大小姐那边曲意逢迎。现下,她有个主意,或许能救小姐脱离苦海。仔细涂抹过一遍伤痕后,趁她晾着,翠汀开口:“小姐,你没有没想过,你若有幸被世子看上,就不用回苏州给陈员外做续弦,更不用被家里其他小姐欺负了。”

“翠汀不可妄言。”苏袅袅冷淡道,她轻扯唇角,想,怎么没想。

那虫子啃噬密密麻麻的感觉又涌上心头,苏袅袅及时压抑住,她从镜子里不悦的看了翠汀一眼,“姨妈邀请的是长姐,长姐作为苏家嫡长女,也才堪堪配得上世子,我一低微庶女,怎敢有这种心思,日后还要倚靠长姐,回去后替我美言几句,让父母亲不要让我嫁给陈员外。”

翠汀赶紧道:“可我今日听夫人那边的丫鬟私底下谈论,谈论谁能做世子的妾,小姐糊涂,就是苏家长女,又怎能配得上世子,小姐与其他小姐都是一样的,不必妄自菲薄。”

苏袅袅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原来如此。也是,真与英国公府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会让女儿住在别人家里供人挑选。谢世子看着像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人,说不定林夫人是想让谢世子多跟女人接触,才找了这么多偏门亲戚的女儿来家里住。

那边翠汀心底有些酸楚,为她披上寝袍,又道:“这些年,小姐受了太多苦,那谢世子看着是极出色的世家儿郎,必然可以托付终生。小姐就一点不想么……”

“想。”苏袅袅道。

翠汀又惊又喜的看着她。

“我想留下来,我看管小姐也有意世子,她来得早,嘴巴又巧,若我能帮长姐追求到世子,她一定会让我留下来,也会对我好吧。”苏袅袅睁着水灵灵、湿漉漉的大眼睛,无比认真的看着翠汀。

翠汀:“……”造孽啊。

翠汀心中长叹,看来还是要她出手。

头发干的差不多后,翠汀伺候苏袅袅入睡,给她放下层层床幔,往外去了。

苏袅袅在她离开后就睁开了眼睛,见她出去才露出一抹笑容,拥着柔软的被褥面向墙内。

翠汀,可是她花了好大力气才驯服的人,她是个聪明人,应该会想到办法去解决苏卿玉。

东厢房,苏卿玉正沉浸在成为世子夫人的幻想中,恨不得明日就嫁给他,只是在那之前,要先把那个该死的管灵赶走,她才能独享表兄。

想到管灵,她心里气恼,此人比她会说话,她嘴巴笨,一着急又有些结巴,是个难以对付的人。

门口丫鬟的通报打断了她的幻想,苏卿玉不满,道:“让她进来。”

苏卿玉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翠汀。

这是她安排在苏袅袅身边的丫鬟,为的是监视那个贱丫头的一举一动,她极其厌恶苏袅袅,因为她有个娼妓娘,又长了一副狐媚子模样,还因为她的嫡兄也被她诱惑,三番五次的在她面前维护那个小贱人。

想起今日苏袅袅撞入表兄怀里,苏卿玉正好问问她。

“翠汀,依你观察,苏袅袅会不会勾引大表兄,误我好事?”

“奴婢看不出一点,奴婢倒是觉得……”翠汀斟酌着言语,怎么可以让大小姐同意十三小姐留下呢,忽的,她记起小姐提到的管灵。

“觉得什么?”苏卿玉有些不耐烦了。

“那位管小姐好像对您更有敌意。”

“这用得着你说,你只看好那个小贱人,送她回去嫁到陈家,我就给你一百两。”苏卿玉准备让她走了。

翠汀赶忙接上:“大小姐,我是大小姐的人,一生都是,不想要金银财宝,只想为大小姐好,我只觉得大小姐一人对付管小姐有些困难,何不利用苏袅袅,她怎么说也是苏家的人,以二对一,岂不更容易?”

苏卿玉动心了。

没错,苏袅袅从某些方面来讲确实是个不错的帮手。

翠汀见苏卿玉一沉默,就知道有戏,趁热打铁:“苏袅袅到底是个苏家的小姐,英国公府的客人,也要叫林夫人一声姨妈的,管灵不会不给面子,让她挡在大小姐前面,吸引火力,到时鹬蚌相争,大小姐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苏卿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怎么没想到。

“翠汀,你想的很好,明日我便向兄长说,暂且留下那个小贱人为我所用。来人,将我那件珊瑚玉镯赏给翠汀。”

听到苏卿玉的决定,跪在地上的翠汀微微吐出一口气。

小姐可以留下来了。

留下来,就有机会。

她也只能尽可能为小姐做点什么,来报答十三小姐对她的恩情。

希望十三小姐能永远留在英国公府。